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之前二十幾年,放肆任性,無法無天地跟父親賭氣。原以為沒什麼不對,家裏有個嚴厲的大魔王,倒黴的是她。現在來看,一切卻不是理所當然,無論是來自父親的嚴厲管教,還是來自媽媽的關愛,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
她是最幸運的人。
而那種受著天大恩惠的壓力感,卻不是普通人能輕易承受的。
彎彎想著,還是有些難過。
把腦袋擱到辛惠明肩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幾天後,彎彎到底是收拾一下東西,跟辛惠明回去了。
綿綿的夏日已經結束了,空氣中還是蘊著火熱的張力。不知名的花落在院子的青石路上,陽光樹影隨風浮動,空氣流淌著夏日將盡的鬱鬱氣息。
彎彎吃過午餐,換下衣物,在自家院子裏遊泳。她來來回回遊了數次,沉在水裏張望凝視天光,一片澄澈,思緒也變得清明。
辛惠明走進於家的時候,瞧到的情景就是這樣的。
於媽媽坐在院子裏的紫藤花架下喝下午茶,眼神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女兒。
對這個女兒,她多少有一點失而複得的感覺。瞧著她回來,自是無限歡喜,然而歡喜中又平添些許酸楚。
“小明,過來坐。”於媽媽在招呼他。
她對他一向親切極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於家扮演著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始終陪伴在彎彎左右,不離不棄。
經此一役,這兩個糾纏不清的孩子似乎也沉澱了許多。
時光容易把人拋,孩子們都在慢慢長大。
所以那些多年前的舊事,是不是也該坦誠在日光之下了?
彎彎緩緩浮動在泳池水麵。
她穿的是橘色的比基尼,肌膚散發著象牙一樣的光澤。腰際那隻飛蝶栩栩如生,像是伴隨著主人在水麵穿梭遊弋。
身旁坐著長輩,辛惠明眼光不好太直接。可是想把眼光移開,卻是一件費力的事。
於媽媽望望他,順著他目光又看向泳池裏的女兒,“彎彎,你上來。天氣有點涼,別感冒了。”
浮出了水麵,彎彎朝著媽媽微微一笑。
拿著大浴巾裹住身體,她陪媽媽坐了下來,一起曬著明媚的陽光,喝下午茶。
“彎彎,你回來也好幾天了。”媽媽輕輕開口,語氣平靜一如這秋日午後,“今天媽媽索性把小明喊來,是想告訴你們有關素揚的事。”
彎彎下意識地瞧了辛惠明一眼。
後者始終注視她,眼神分外溫存。
“彎彎,我想你有權利知道自己親生母親的事。素揚年輕的時候,一直是個好女孩,你爸爸一直最疼這個妹妹。”於夫人撫著手裏雪白的瓷杯,低低歎氣,“年經時那樣痛苦的周折,她到底還是把你生了下來。那時她瘦得厲害,身體狀況很差,原以為孩子生下來是活不成的,可是……”
抬頭迎上彎彎的眼睛,於夫人勉強一笑,“可是,我們卻看到一個健康漂亮的小天使。彎彎,媽媽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是無辜的,她總該有活下去的權利,她不該被拋棄,她該得到最好的保護,好好地活著。
“我收養了你,不隻是因為素揚的身體不便,更是因為你是於家的骨血。不幸中的大幸,你自小身體健康,聰明伶俐,爸爸媽媽還能給你一個相對富足健康的環境。”
眼裏有熱意衝上來,彎彎垂下眼。
於夫人低頭拭去淚,“……彎彎,你爸爸是關心你的,隻是他總也忘不了素揚受過的苦……彎彎,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
“那麼,你要靜下心聽我細說,彎彎,別難過。”於夫人伸手,覆住女兒微涼的小手,眼淚慢慢掉下來,“彎彎,這些年素揚一直孤單單地生活著,她身體很壞,有時候腦筋十分清醒,她說自己終歸會早一步離開的,因此,她希望你們母女能永遠不見……”
彎彎一時震動。
“……你能懂她的意思嗎?”
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彎彎神思隻是一轉,瞬間便想了個通透。
——若是不得相見,便沒了愛與恨,也免了苦與痛。
“她終歸是生你的人,我和你父親一直希望你們能見一見,哪怕彼此瞧上一眼。可是為著素揚的精神狀況,卻一直不敢讓她見到你……”於夫人拭去臉上的淚,“彎彎,我和你父親不知該怎麼對你,素揚的女兒該像她一樣,是最好的女孩,沒有不幸,不受苦楚,快快樂樂地度過每一天……”
“媽媽,我沒有不快樂。”
有這麼多愛她的人,她哪裏會不快樂?彎彎的神色十分平和。
經曆了這許多,終於還是成長。
辛惠明坐在路邊的石椅上,嘴裏咬著一支香煙。
香煙並沒有點燃,隻是隨意地叼在嘴裏。等人的感覺,著實有點百無聊賴。
不過想想那人,嘴邊卻不自覺地浮上一抹笑意,日光之下,心情暢快。
終於她走出來了,兩手插在衣袋裏,頭發散落在風中,瞧上去有幾分心不在焉。腳下卻沒有遲疑,一直朝他走過來,順手取走他嘴邊的香煙,坐到他的身旁。
彎彎把玩著手裏的香煙,過半晌,方才輕輕道:“謝謝你哦,辛惠明。”
“哦?”
“謝你每周都陪我來。”
辛惠明扯扯嘴角,要笑不笑,“是你每周硬要拖我來。”
彎彎一時沒有反駁,臉上有幾分不自在。
素揚之事,算來還是因他而起。此後的這段日子,一直是他陪在她身邊。到後來,她終於主動來看素揚,也一直是有辛惠明做伴相陪。
一切都已習慣成自然。
“她今天狀態可好?”
“嗯,還不錯。”彎彎很自然地把頭擱到辛惠明的肩上,若有所思,“剛才看到她畫畫了。”
辛惠明一怔,“她會畫畫?”
“畫得還好。”彎彎輕輕頷首,“多年以來,一直以為我的美術天賦來自舅舅,現在才曉得,原來是遺傳自她。”
而她真正的舅舅,卻是一直稱之為父親的人。
彎彎從衣袋裏拿出一隻相框,定定瞧著。
辛惠明順著她目光望過去,上麵是素揚十六歲時的照片,那時的她皮膚光潔,眼眸生動,神色間似乎蘊含著無限可能。
“她是個不幸的女孩。”彎彎輕聲喃喃,“這半年來,我想了許多許多,爸媽是我該好好對待的人,我會全心全意珍惜。每隔一段時間來看素揚,她一直不說話,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可談的。對我來說,她是一個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