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好猜得很。這裏是無力在代善堂供奉亡夫靈位的孤寡女子祈願求祝的地方,她在這兒掛木牌,還能是為誰?
兆言略一思索就回想起來。“萬國徠臣,四夷鹹服。”他冷哼了一聲,“仁懷太子字鹹服,你連字都寫錯了。”
穎坤立即跪下道:“臣有罪。”
“你還知道自己有罪!做了一回鮮卑太子妃,就忘記自己是吳人了?刻這個牌子是什麼意思?還想求來生後世、再續前緣?何不留在鮮卑別回來算了!”他說得又急又重,卻不是帝王龍顏震怒的威懾,倒似氣急攻心的口不擇言。木牌被他攥在手裏,他看得實在礙眼,手一揮從山崖上扔了出去。
穎坤被皇帝撞見自己在這裏緬懷一名鄰國異族人士,作為臣下心中確實忐忑有愧,但是看到那塊刻著鹹福名字的木牌被他扔出崖外,山風一吹霎時沒了蹤影,她那一點愧疚便被難言的悲鬱取代了。如果因為這個皇帝就要懷疑她對國家不忠,那也隻有默然領受。她無心為自己開脫辯解,隻是更深地跪下去,伏叩於地。
過了許久,頭頂上的聲音稍顯平穩:“你起來吧。”
穎坤跪地不起,叩首點地:“臣知罪,請陛下責罰。”
先帝要她嫁給盟國太子,她不肯,先帝降旨賜婚迫她出嫁;她嫁過去了,夫婿夭亡,做個小關竅聊寄追思,今上又指責她棄國忘本。左右都是她的不對,他們是皇帝,皇帝就算不近人情,為人臣者也隻能歸罪於自身。
頂上的聲音道:“我不會罰你,起來回話。”
穎坤這才站起身來,恭謹地彎腰低頭。又過了稍許,皇帝陛下清了清嗓,端正地問:“你怎麼在這裏?”
這話明明是她先問的,又被原樣丟回來。穎坤答道:“家嫂寄居寺中,臣來接她歸家。”
兆言道:“哦,朕知道,六郎的遺孀,論理朕還要尊她一聲師娘。”
這話未免說得奇怪。論起吟芳和皇帝之間的關係,首要當然杜貴妃這一層更親近,其次才是過世多年的六郎。穎坤道:“六嫂為貴妃祈願誦經,七七四十九天已過,明日便可回家了。陛下禦駕親臨白巧廟,也是來為貴妃和小皇子祈福求願的罷?”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
穎坤又道:“陛下貴為天子,洪福齊天,有陛下親自來禱祝祈願,貴妃和小皇子定能安然無恙。”
兆言似乎不太願意繼續這個話題,轉開問:“你一個人來的?今晚來不及回城了,住在哪間院中?”
“就在東院客房。七哥和臣一起來的,還不知陛下駕臨,臣這就去叫他過來拜見。”
“不用不用,”兆言連忙阻止,聽見七郎之名還有些發怵,“朕微服至此就是不想勞師動眾,別告訴七郎了。”
穎坤道:“不知道也就罷了,明知陛下在此還不來拜見,豈不失禮?陛下請稍候,臣馬上去叫七哥。”她自己也正好趁機脫身。
兆言阻止道:“寺院中多有不便,我跟你一道去東院見他吧。”稍後又加了一句:“順道送你回去。”
穎坤躬身謝道:“臣怎敢勞動陛下……”
話未說完就見他一甩袖子走在了前麵,她隻好咽下推辭的話,舉步跟上。
回程才發現院中各處多了不少便服的侍衛,道路肅清,廟裏的師父們也不出來走動了。皇帝駕臨,難怪今日一個香客都沒有。
快到正門時才遇見幾名身穿青灰法袍的女尼從正殿裏出來,打頭的師父年約六旬,慈眉善目,見到皇帝並未避讓,迎著他走過來。趨近可見她禪巾下還蓄著頭發,挽在帽中,原來是帶發修行的居士。穎坤覺得她有點麵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居士走近,倒是兆言先向她行禮:“姑母。”
居士雙手合十回禮:“我已皈依佛門,陛下勿再以塵世名稱呼了。”
兆言也合十道:“居士六根清淨超脫世外,侄兒又來打擾您清修了。”
居士笑道:“心有掛礙六根不淨,是以蓄發修行,始終不能放下執念剃度受戒,陛下見笑。”
穎坤聽他們對話回想起來了,這名居士是先帝的長姐玉真公主,她與先帝結拜時曾見過一麵。玉真公主人生坎坷,相師說她有克夫之相,命帶孤星,先後下嫁三位駙馬,全都英年早逝,也未能生下子女。四十歲時玉真公主已經三度守寡,先帝欲為她再覓良人,公主看破紅塵皈依佛法。先帝曾在禁中為她修築佛堂,敕令修繕白巧廟應也是為了玉真公主,傳言在白巧廟出家的皇室女子原來是她。
穎坤想起剛剛在代善堂中所見,似乎看到過玉真公主為駙馬立的牌位,還不止一座。玉真公主三度喪夫,白巧廟確實與她的遭遇契合,她說的“心有掛礙不能放下執念”,大約就是指無法忘懷的三位駙馬吧。
兆言與玉真公主寒暄幾句,指著穎坤向她介紹:“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