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不知何時也悄悄出去了,門扉輕掩。穎坤看著兆言憔悴泛紅的雙眼,一個躺著,一個坐著,視野裏的人也是橫著的,有種他調皮地歪著頭的錯覺。那些義正詞嚴的說辭在腦子裏盤旋,就是無法結成字句吐出口。奇怪得很,她對靖平能苦口婆心頭頭是道地說理,對著兆言卻說不出來了,明明可以用來說服他的道理比靖平多得多。
兩人的臉離得很近,她的聲音不由放低放柔:“陛下……”
“你什麼都別說,好好歇著。”他往前湊過來一點,改用雙手放上來握住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用說了,你要的我全都答應你。朕會勵精圖治、勤勉治國,守住祖宗留下的基業,給子孫後世留一個太平江山;朕也會敬事太後、父慈子孝,妻子兒女供養撫育,盡我人子人父的責任;仁懷太子受燕人敬重緬懷,朕自當禮遇敬奠,顯我大國仁主的德度風範;你舍不得他,以後你想留在燕州任職,或者在西山築廬陪伴,我都答應你;還有你那個忠心癡情的家奴,你要是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不妨留他在身邊服侍照料,如果覺得身份不匹配,朕也可以封他……”
他越說越急,語調淩亂,說到最後自己都哽咽難言。穎坤的手指微微一動,點在他手心裏,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後麵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穎坤柔聲問:“這些話,是陛下的肺腑之言嗎?”
她總是輕輕巧巧地隻用幾個字,就能輕易地調動摧毀他所有的情緒。幹澀灼痛的眼睛裏起了水光,他連眨了數下眼瞼,把那點軟弱的淚意咽下去。
“不是。”
不等她開口,他又繼續道:“但是,隻要你好好的,隻要你沒事,我心裏到底怎麼想,我想要怎麼樣,那些都不重要。”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皇帝,皇帝就該高高在上讓人不敢妄揣聖意,怎麼能隨便向別人坦陳肺腑呢?”
他低下頭去,趴在床沿,把臉埋在她掌心裏:“末兒,燕薊即將平定收複,我這一生再無所求了,隻求你能好好的,別再出事了……上一回我無能為力,這一回卻是我親手把你逼入死地,幸好你沒事……末兒,那種滋味我無法再嚐第二遍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我什麼都不要了,隻要你沒事……”
“陛下還年輕,春秋鼎盛,一生還長得很……”穎坤輕聲勸道,又覺得這話不像撫慰,隻讓人更生絕望。一生還長得很,可是最好的期盼已經失去了,往後還有那麼長的歲月,該何以為繼?
他的肩膀微微抖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隻有掌心裏積聚起淺淺一泓冰涼的濕意。分別多年,再見時他已長成昂藏男兒,威嚴的君主,她差點忘記他也曾是當初那個跟在她身後、被她欺負、也被她照顧的瘦小稚氣的少年了。上一次見他哭是什麼時候?太久遠了,久遠到想不起來事情緣由,隻記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得滿臉的麵容,被她嘲笑了好久。
如今長大了,再不能那樣肆無忌憚地大哭,再痛再傷也隻能躲起來自己默默消解,哭泣也是壓抑無聲的。她想抬起另一隻手安慰他,身子動彈不得,隻能動了動右手手指,從他眼下拂過,接住那一滴冰冷的淚珠。
“兆……”她險些脫口而出,叫出年少時經常呼喚的名字。兆言,沈兆言,她一直喜歡連名帶姓毫不客氣地使喚他。小時候毫不避忌,自有一種兩小無猜不分你我的親密。自從他登基為帝,普天之下除了太後就再也沒有人能稱呼他的名諱,而太後對這個非親生的兒子也很客氣,不會直呼其名。他大概有很多年沒有聽別人叫過他的名字了吧。
兆言抬起頭時眼淚已經擦幹了,雙眼微紅。他本來就熬了好幾天目生血絲,看不太出來哭過。舉頭見穎坤目光柔和地盯著自己,他一時竟有些不適應,難為情地開脫辯解:“定是當年被你欺負得狠了,在你麵前總是擺不出大人的威勢來,脾氣也變得跟小孩子似的。”
穎坤微笑道:“以前比這更狼狽的樣子我都見過,陛下放心,臣不會說出去折損您的威儀的。”
她微微抬了抬右手,手臂使不上力,隻抬離床沿寸許。兆言立刻把臉湊上去,碰到她的掌心才想起自己怎麼會做這麼孩子氣的動作,往回一退,穎坤的手卻也跟著他抬了起來。他怕她手臂著力,舉手托住她,她的手掌便貼在他臉上,指腹溫暖而柔軟。
她從未主動對他做過如此親密溫柔的舉動,兆言捧著她的手就舍不得放開了,麵頰微微蹭了蹭,隻能蹭到她掌心裏的布結,卻也覺得無比溫存歡喜。
穎坤把他發冠中散落下來的一莖發絲掠到耳後:“陛下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也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