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童從裏屋推出來的那位青衣先生,頭上戴著一頂竹笠,麵前垂著一方青巾。他坐在輪椅之上,膝下空空蕩蕩的。寧裕見了,已經快步迎了上去,連聲道:“夏先生這是作甚?外頭這樣冷!”
寧綰朱心知眼前這人定是夏唯哲無疑了。她咬著下唇想,夏唯哲當世大儒,才學又是極卓著,別說是做寧家小哥兒倆的業師,就是到翰林院去講學,也盡夠了。寧裕怎麼可能請得動他到自己來授館,而且竟是這麼大陣仗,外頭還有宮中侍衛護衛著小院。難道是……難道是因為夏唯哲麵上受過黥刑,無法再朝上為官的緣故?皇上為了安置這位名臣、忠臣,便授意自己的父親,請了夏唯哲來為雙胞胎坐館,其實夏唯哲仍然是皇家幕僚?
寧綰朱一時覺得頭疼無比,父親什麼時候竟然與皇家走得這樣近了——如果她猜得沒錯,這番安排,與此前西苑嘩變之後,皇上在宮中召見父親的時候,就已經定了下來。那時大家都以為父親是因為太子而受到了牽連,而真實的情況應該是,西苑嘩變,皇上並未就此責怪太子,反而將夏唯哲托付給了安排身為東宮侍講的父親!
如此一來,父親身上固然是聖眷隆重,可是也已經被牢牢地綁在了太子這一條船上。
寧綰朱隻顧自己胡思亂想,寧裕與雙胞胎已經推著夏唯哲往廳中去了。她趕緊快走兩步趕上。少時在花廳之中,寧裕便令了雙胞胎行了拜師的大禮。夏唯哲點點頭,送了小哥倆每人一套文房四寶作為見麵禮。而寧裕此刻則顯出些做父親的絮叨,將在家中就講過的,諸般尊師重道的道理一一又講了一遍。
寧家雙胞胎小哥倆,以前一直是晏氏親自帶著身邊教養。晏氏對於兩個繼女不甚精心,但是兩個兒子則是她的希望,因此晏氏對這對雙胞胎是一百二十分的盡心,而且絕不寵溺,平日裏管教時甚是嚴格,甚至連寧裕都挑不出什麼錯處。這時候小哥倆在新的業師麵前,也都是肅穆而恭敬,極為守禮。
夏唯哲對這兩個小弟子很是滿意,點點頭,又將眼光移到跟隨在寧裕身後的寧綰朱麵上。他看了半晌,突然道:“同甫,這位小姐,可是令愛麼?”同甫是寧裕的表字。
寧裕點點頭,奇道:“夏先生認得小女?”
夏唯哲良久沒有說話,寧綰朱能覺得他的眼光從那幅青色的麵幕之後射過來,在自己麵上停留。寧綰朱心知自己年幼曾經見過夏唯哲一麵,隻是那時候夏唯哲重傷昏迷,對自己究竟有多少印象還是兩說。
哪曉得夏唯哲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不是,大約是老朽記錯了。”
寧綰朱這才放下心來。寧裕也不再計較這事,與小哥倆一起聽夏唯哲講些做人的道理。
寧綰朱聽著聽著,這才曉得,寧裕已經與夏唯哲說好,每日從辰時開始,由夏唯哲給小哥倆授課兩個時辰,此後的時間便是小哥倆自己在家中做功課的。也就是說,這夏唯哲除了這名義上給小哥倆教學之外,每日還有不少空閑的辰光。也不曉得他會不會在下午不授課之時,想一想朝中的政務。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位夏唯哲便真可謂是一位“隱臣”了。
夏唯哲說的道理,有些很是直白,可也有些頗為複雜,小哥倆聽得似懂非懂,臉上便露出一些茫然之色。寧綰朱心裏有些打鼓,她曉得夏唯哲固然是當世大儒,品性高潔,但是要教起蒙童來,隻怕卻沒有多少經驗。她更為擔心的是,夏唯哲素性耿直,是寧折不彎的性子,因此才有了前次流放柳州的大禍,以致他身體受損,乃至絕了仕途。寧綰朱覺得父親已經是那樣的性子了,她不希望自己的兩個弟弟再走上那條路。
如果將來寧家遇到如前世一樣的禍事,這樣高潔的為人與出事,是無法挺過災難,無法保全寧家,將寧家的血脈延續下去的。
寧綰朱暗自心想,恐怕日後就這事,要好好想想措辭,與父親說一說才是。
略略講了些為人的道理,夏唯哲話鋒一轉,竟是開始講起了故事。寧綰朱一聽,這不是《春秋》中的故事麼?當今之世,教蒙童不都是從《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之類的蒙書開始講起的嗎?不過她曉得自己那對雙胞胎弟弟,在晏氏的教導下,這幾年早就開始讀書識字,每日要寫十篇大字,倒也真的不能當尋常的蒙童看待。可是,《春秋》微言大義,現在講這些,是不是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