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子一晃,山搖地動。僅僅是那麼一動,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徹骨。
我雙手攀住他的龍袍:“為什麼?”
天寰不顧我的手指勒索皮肉,溫柔說:“原因我說過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總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麼呢?你與他不過相差十歲。為何他當皇儲?原來太一滿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盤……你是一直衡量著兒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漸,保證元氏贏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兒子於何地?天寰,你陪我們一路走來,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為皇儲。鬥爭到今,我寧願拋卻嫻淑,也要為兒子取個說法。立阿宙為皇太弟,我是不願意的。”
我腦中紛亂,言語無序。皇太弟……雨林裏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對我說“唯有你的兒子才能繼承我的劍”……。天寰決定立他為儲,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且他居然接受?他憑什麼?因為我的兒子是殘疾?因為現在的我們,要依靠他指揮最光榮的一次搏殺?在我的心裏,阿宙隻能做賢王,隻能做元帥。但他不能治國。他隻讀得春秋左傳。他不能興家。他隻念著桑椹舊夢。皇太弟,對他來說隻是難以背負的重壓。我不懂男人……他們總是在時機的麵前,把最重要的東西推上賭桌。而我等女流,隻要堅定了信念,就始終如一。我對國家,對丈夫,對孩子,所下決心,至死不變。
我的理由能說服自己,但我說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幾分力,讓我聽他說。他的聲音,在澡池裏回蕩。溫泉的藻藍色漣漪,在漢白玉的頂梁上一圈一圈,就像在對我施行巫術。
“光華,太一年僅五歲,右手殘缺。雖然我和你一樣愛他,衷心期望將他培養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個負責任的國君,都不會縱容自己為了私愛,把一個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儲的位置。我是不會再納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他能否長大?太一將來會變嗎?我千秋萬歲後,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馬?古人雲:國任長君,社稷之福,何況強者護國。而太一恐怕連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亂,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戰必危。我像太一那麼大的時候,也學過仁義道德,我知道何謂謙謙君子。可我十二歲登基後,麵對手握軍權的叔父們的時候,那些對美好的善良的憧憬,從萬丈高空被拋落下來。黑夜裏,它們一塊一塊,在一個男孩的飲泣裏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樣。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並不總由我決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裏,你們都進不來。天地之大,江海之闊,我卻隻有我。”
他的語調逐漸高昂,又宛若低訴,蒼涼無匹。我落了滴眼淚,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爭,可以和他爭,可以和命爭。但我不能和那個世界爭。無論我如何努力,當一個人成為皇帝,他必定有無情的角落。在那裏,他隻作為帝國主人思考。沒我們,甚至沒有他自己。
我歎息道:“天寰,我難道要你為我母子疏遠兄弟?隻是元君宙,正因為對我母子有情,我就更擔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後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處?他沒有子嗣,你千秋萬歲後,因他的執著,我又如何自處?我帶著南朝的理想來北方尋夢。我不願意帶著孩子回到冷宮裏去,我也無法忍受如我母親那樣被新帝占有,被淩遲尊嚴。”我痛苦難當,這是我十四歲那年之後,第一次對別人說起我母親的事。因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顫抖著,撫摸我的唇,他的聲音冷靜如常:“五弟為皇太弟。他必須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親疏遠開。他必須輔佐我,繼承我,一切為帝國著想。我會觀察著後來發生的事情,直到我無法觀察為止。我有足夠的能力,安排好你們母子。”
他頓了一下:“子夜時分,我們已去太廟盟誓。我倆的決定,放在金篋之中。兄終弟及,本來是北朝先代皇帝的傳統。為了百年億兆人的夢想,為了元氏的世代基業,即使我和他都殞命喪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寫下的誓言,曆曆在目。他發誓:登基之後,會立太一為皇太子。他絕不會再起異心異議。若違背誓言,人神共泣,天地不容。詔書頒布之日,太廟的金篋,就必須打開供群臣瞻仰……你還怕嗎?”
我還是怕,但我沒說出來。我注視他眼裏的星河,感覺宮殿在他的後麵,霏微朦朧。耳邊又想起潺潺的雨聲。天寰說:“在詔書頒布之前,我要再給太一一個機會。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