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茫茫,安靜的街道上,她緊緊地尾隨著萬三千,兩人安靜地繞進了無人的巷落,走到別院最偏僻的一角圍牆之下。
門,“吖”地一聲被打開,原是比他們先行一步的啞仆早早地守在這裏。
啞仆遞來一套衣服,萬三千不由分說便脫掉了身上那套大紅衣服,她一見,連忙別開視線。
忽聞一絲輕笑,臉頰莫名地紅了紅,但當感覺到啞仆那銳利的目光,她連忙低下頭去,沉思狀。
“情況怎樣?”
換好衣服,他一邊問一邊把散落的發用錦帶束起,不一會兒,就回到了往日溫文儒雅的打扮。
“大夫正在診治。”
啞仆邊說邊看過來,那目光裏除了銳利,仿佛還帶了促狹的味道,久兒別過臉去,繼續充當布景。
“嚴重嗎?”
萬三千細細地整理了一下發冠,發現了啞仆看向久兒的目光,莫名地皺了皺眉,反身走到久兒的麵前。
她意外地愣了愣,看著他,隻見他伸手過來細細地攏著自己的發,動作極輕極柔,可那目光那臉色,卻仿如被誰給搶了生意一般的臭,不知道為了什麼在生氣,倒是他身後的啞仆,忽然吹了記口哨,那痞子般的神態,讓她不禁想起了什麼,而就在這時,萬三千已經轉過身去,迎向了那身份成謎的啞仆。
腦袋後麵老覺得不舒服地,她摸了摸那縛得過緊的發帶,正要拉下來重新綁一下,孰料走在前頭的他忽然回頭一瞪。
“過來。”
又是噗哧一笑,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身邊的啞仆,從善如流地走過去,本要尾隨著他而行,可他走了幾步,忽地又停了下來側身湊向她的耳邊,她抬眼,側頭看過去,隻見他滿臉的神秘古怪地看過來。
以為他要說什麼,可到頭來,卻是一邊抬頭望天一邊喃喃自語。
“白玉龍鳳紋、紫玉丹碧、琉璃蔻石……”
“咳!”
聞得啞仆一聲輕咳,萬三千總算正了臉,急步往前走去,而本來在旁吊兒郎當的啞仆,也終於回到往日的卑微,麵無表情地尾隨而行。
跟在這越走越快的兩人身後,久兒這才有了事情或許挺嚴重的感覺。
至於事情是否嚴重?
欽差大人遭人刺殺,受了傷,這事若傳到朝廷,隻怕連地方大小官員也洗脫不了幹係,更遑論是欽差大人出事的萬家,能不緊張嗎?
但其實,這楊承何雖然一臉的虛白,唇齒無色,但所受的傷,不過是利劍在右臂上淺淺的一劃。
可是,因為那一劍是帶毒的,所以楊承何昏迷不醒。
如今萬三千在當地重金請來三、四名大夫輪番的診治,指命數位丫鬟負責照顧,還吩咐本來負責保護自己的護院們聽從林氏兄妹的指揮,徹夜地巡查,以防刺客去而複返,於是,萬家的別院徹夜地燈火通明。
但也不知道是誰,竟泄漏了欽差大人遇刺的消息,地方官一收到消息便屁顛屁顛地領了人趕來,噓寒問暖一番後,趾高氣揚地命令隨行的衙役守在楊承何居住的院子四周,又官威十足地向萬三千交代了一番,才癲狂著癡肥的身子離開。
事情馬上便鬧的沸沸揚揚地。
為了善後,萬三千已經忙了一整夜,幾乎沒合過眼,可是,久兒知道萬三千臉上的緊張是裝出來的。
那一直流的虛汗,那緊張的語調,又或者是故意負在身後,莫名發著抖的指頭,即便是到了黎明時分,忽然暈厥過去,被大夫診斷說是染了風寒,才在林氏兄妹的追問下含糊帶過在畫舫上自己也曾被刺客追殺,好不容易才逃脫出來的事時所露出的心有餘悸……
這一切,都是偽裝的。
他到底要演戲給誰看呢?
昏迷的楊承何?
紅了眼睛一直責備自己沒有把好友保護好的林落石?
又或者是一直煩惱著如何開解自己的兄長,擔心昏迷不醒青梅竹馬的楊承何,又老是介意跟在萬三千身邊形影不離的她的林飛雁?
還是那個楚楚可憐,聽說萬三千在畫舫談生意時遭遇刺客受了驚,於是親自煮了熱薑湯,用可憐兮兮的美眸看著萬三千,非要等他把薑湯喝光光才肯離開的喜兒?
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在演給她看。
晃眼已經過了五天。
好不容易把薑湯喝完,把喜兒打發了去,他這個病怏子便用指背往唇上一抹——麵粉被抹掉,露出了健康的唇色。
而他老人家也從床上站起來,舒展筋骨,發現她的目光,便迎過來把她手中為了侍候他梳洗的金盤奪了過來,隨手擱置在旁,押著她直往銅鏡前坐下。
長長的發為他輕輕地梳著,她一直安靜地坐在鏡前,試圖從銅鏡中去看他,不料卻撞上他的目光,鏡子裏他的臉帶著模糊的扭曲,可是發現她的注視,卻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收回目光,他細細地為她編著發,一雙手,靈巧莫名。
“以前,娘常要我替她梳發。”
她從來不是好的攀談對象,所以沒有開口。
“才覺得你有點進步了,原來竟是我的錯覺。”
他的語調闌珊,帶著惋惜,讓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夜,當他說她有進步時臉上那分外溫柔的線條。
“進步”,指的竟然是她對他的話的反應嗎?
“雖然我很喜歡安靜的感覺,但我不介意有人關心我,真的。”
忽然湊近的唇,灼熱的氣息弄得她的頸窩一陣發麻,而他的下巴,擱在她的細肩之上,挪動了一下,大有繼續墊伏下去的打算。
“你都沒有想要問我的事情嗎?”
仿佛她不開口,他堅決不離開?
“你打算病多久?”
目光斜斜地移向他,看到了他帶著詫異的眼。
“我已經問了。”
“所以,我在考慮這個問題的答案啊。”
氣結。
她的肩膀一斜,不著痕跡地就教他的下巴離開了自己。
“萬三千,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在想什麼發髻比較適合你。”
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轉過身去,把他手裏的發搶回來:“其實,保護一個人遠比殺一個人困難。因為,殺一個人的時候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你隻需要想著如何把他殺了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可。但當你要保護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縛手縛腳,處於被動,把對方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
發現萬三千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但她沒有理會:“我想,你我都知道行刺的人是誰。”
身子忽然被板了回去,看著銅鏡裏專注著替她挽梳發髻的他,她繼續說道:“萬三千的命,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拿去的。”
本以為他聽了這句話是要生氣地,結果他卻笑了。
“那麼,你要拿去嗎?”
她沒有回答。
“還沒到把我的命拿去的時機嗎?”
他在試探她。
“你很聰明,一直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不想越了雷池,可如果我堅持要把話題引到那上麵,你還能當縮頭烏龜多久呢?”
見她仍然是不說話,他專著地把那柔軟的長發一扭,在她的腦後固定成髻,拉開抽屜,細細地翻找了一下,“逃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還很小的時候,我就隨著娘四處躲避京城的那位的追殺,可是躲避的結果卻是連累家人,到了後來,連僅剩的舅舅都在保護我和娘的時候為刺客所殺,若不是京城的那位腦殼壞掉突然決定放過我和娘,我不會在萬家紮筋,活到今天。”
發現她在皺眉,他不禁低笑:“萬三千不是萬家的嫡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不得好死,你怕嗎?”
她深呼吸,為他的狡詐。
“你一直不願意開口跟我說話,就是為了減少與我的聯係,畢竟有了聯係就會有感情,有了感情,當京城的那位開口要殺我的時候,你就會心軟,對嗎?”
她從不敢輕視萬三千這個名字背後的意義。
孤苦無依的少年,若要在一個基業盤亙交錯、丁數龐大的家族裏紮根並且成為唯一的掌駝人,其過程與當中的付出,必然不會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此人年少能幹,為經商之才”便能帶過的。
隻是,這個人長得一副很好欺負的斯文表相,那溫和的眼神親切的笑容,總是會叫人遺忘掉他的危險性。
就像罌粟,無風時是絕美的花兒,起浪了便可能是殺人於無形的劇毒。
端看,他願意在你的麵前演繹哪一個角色,又或者你的存在對於他,到底是利或是害。
請君入甕麼?
他在謀算的,是否還包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