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將軍(何錚)
南宋 天禧年間
夕陽流金,映紅了群山,為忙碌了一天的東京城鋪陳一襲祥和的暖意。蟬兒俯在樹梢,仍拉著響亮的大嗓子,像是抗議又一日的匆匆溜過。
集市上的人群散了,納涼的人漸漸出了,幹活的人也陸續回家了。
城外,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溪正緩緩地淌過兩戶人家之間的濕軟空地。空地左邊是東京城裏數一數二的權貴林尚書家的宅院,而右邊則隻有一所年久失修的清平陋室,一條溪流諷刺性地鮮明了兩戶人家的對比。
與往日不同的是,右邊的簡屋本已久未住人,但今兒個卻反常地鬧騰起來,一大一小兩人,屋內屋外穿梭著忙個不停。折騰了一整天後,才總算把這屋子收拾得亮堂起來,這樣一看,這小屋又別有一番風情雅致了。
“小紫!”洪亮的男聲從屋頂傳下。
“爹!要草根嗎?”一男娃裝扮的幼童利落地將腳邊的幹草根捆好,精準地扔到正在屋頂上補破洞的父親手裏,“接住了!”
終於,最後一處洞眼也被補好了,韓問天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汗珠,從屋上一躍而下。
“完了嗎?”韓紫瀟抬起曬成小麥色的臉,問道。
“嗯。”韓問天拍拍她的頭,快去洗個澡,你也累著了。”
“爹呢?”
“爹把鍋灶打理好了再洗。你洗完澡要記得提桶水回來。”
“哦。”她乖巧地點頭後飛快地從屋裏取出個桶子,桶內裝了件換洗衣服。
“那爹,我走了哦。”
“還有,”他拉高女兒的衣領,“洗澡不可以脫褲褲,知道了?”
“嗯!紫兒知道!”說完,耐不住悶熱的韓紫瀟立刻一溜煙衝向不遠處的小溪去了。
溪畔的草坡上開滿了紫紅色、白色的小花,爹說那叫“紫雲英”,是娘最喜歡的一種花兒。每到紫雲英開的時候,爹就會想起娘,就會帶她回娘埋葬的地方看看。
今年和往年不同,爹說這次會住很長時間,所以就不能在客棧裏留宿,爹說他們再也不與娘分開了。
其實在韓紫瀟的印象裏,娘的影子已經很模糊了,她並不怎麼想娘。因為她看到過很多人的娘,都不喜歡。心想“娘”應該不是什麼很厲害的人吧?她隻要有爹就夠了,爹又會武功,又會給人看病,可以教她好多東西呢!
韓紫瀟將沾滿泥土的腳丫子伸到涼涼的溪水中,滿足地籲了一聲。
勞累了一天可以洗個舒服澡真是好呀!要是可以遊幾圈那就更好了!嗯!反正時間還早,就遊一會兒吧!
她飛快地脫掉上衣後就往水裏“卟通”一跳,刹時舒暢得令她差點歎息出來,小小的身子宛如一條魚兒在水中鑽來穿去。可這樣的興奮持續沒多久,她開始覺得不夠自由了。因為褲子吸水後變沉了,使她無法遊得更快更盡興。
為什麼不可以脫褲褲呢?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隨著爹在外麵漂泊行醫,爹總三令五申地絕不許她脫褲褲,更是強調絕不可讓人看了她的身子去。
爹說什麼“名節”的,她是不懂啦,還有什麼“女人的生命”她也搞不大清楚,隻是她並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呀!穿著褲褲遊水是很不舒服的,爹應該也知道的吧?
她的大眼睛靈活地掃了掃四周,發現並沒有人。那她隻是脫一下下,不被人看到應該沒事吧?爹越是不許她脫掉,她便越想試試看,脫褲褲又不會痛,為什麼不可以呢?而且爹不也說了“君子坦蕩蕩”嗎?她一點也不喜歡遮遮掩掩的感覺。脫就脫,又不會怎麼樣!好!就這麼辦!
下定決心後,她再不遲疑地脫下褲子往岸上一扔。
“呀嗬!”她歡快地在水中撲騰起來,水膚相貼的感覺真是舒暢呀!
她深吸了口氣後埋入水中向對岸疾速遊去。
這溪流說寬也不寬,但一個四歲的小娃兒想一口氣遊過也不是件易事。而韓紫瀟卻不是普通的四歲娃兒,她生下沒多久便跟著父親走南闖北濟世救人,多少也攢下一點功夫底子,才四歲,打架就可以勝過好幾個十歲娃兒了。
一口氣憋到盡頭,當她終於到岸可以大口吸氣時,她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差點嗆死。
是個同她差不多大的孩童,可能比她小一點,因為她(他?)太瘦小了,像這樣蹲在地上縮成一團,隻有狗兒大小。她(他)戴著一頂小小的硬角襆頭,上鑲紅寶石,秀氣的臉上一雙漂亮的鳳眼兒透露著驚惶。穿著像個富家公子,但長得卻雌雄莫辨。
她喉下一哽,她(他)是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對岸呢?剛剛明明看了沒有人的呀!韓紫瀟站起身回頭一看,隻見自己的衣物與木桶遠遠的隻剩一個小黑點,原來她順流而下,沿著條大斜線,遊到十萬八千裏的“對岸”來了!
“啊……”
蚊蚋般的驚呼聲打斷了她的自怨,她看向那個莫名其妙被自己嚇到的小鬼頭。
“跟樺樺的不一樣耶!”她(他)指著韓紫瀟的下身,好奇地直看。
“啊——!”
完了完了!被看到了!她又氣又悔地漲紅了臉,揮手對著她(他)白淨的臉蛋就是重重的一拳,“臭豬頭!不要臉!”
突然被打,她(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隻愣愣地看著韓紫瀟如魚般潛入水中疾速逃去。
直到一管鼻血汩汩流下。
“哇——!”
遠遠的,都可以聽見這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拖著隨意打的半桶水,韓紫瀟像蔫了的菊花似的沒精打采地蹭回家。
“小紫,回來了?”正在升火做飯的韓問天探出頭問。
“嗯。”她懶懶地應了聲。
“怎麼啦?”見她不大對勁,他關心地問。
“沒。累了。”絕不能讓爹知道溪邊的事,他會氣死的!
“今天你也是忙壞了,吃完飯就早些睡。”他深知自己不會照顧女兒。別人家四歲的女娃兒,誰不是好好待在家中女紅刺繡?而他的小紫卻跟著他受盡委屈,像個野小子似的。
“小紫。”
“啊?”
“爹給你買幾條百褶裙(宋時女子的下裳)好不好?老扮成男娃兒對你不好。現下咱們也不像往常四處奔走了,也不必顧忌別人說三道四的。”女子的名節何其重要?他就是顧忌著怕女兒拋頭露臉以後會嫁不出去,才把她打扮成男孩,帶著走動也方便。以後嫁人時再穿回女裝也不遲,就說他收了個女兒也成,大略不會有那些麻煩事兒。
“不要!”她覺得這樣就很好了,那些個裙子都太麻煩,“爹!我以後也當大夫,不必顧忌小節!”她拍拍胸,說得豪氣幹雲。
他被她小大人的模樣逗笑了,心想反正還小,就由著她吧。
“好好好,那小大夫快去廚房燒飯吧,爹去洗澡了!”他揉了揉她的頭。
“是!”她重重地點下頭。
日月如梭,不知不覺韓氏父女已在小溪邊住了兩月有餘,一切都已上了軌道,韓問天臨時租開的藥鋪也漸漸有了生意。
韓紫瀟在父親的練武樁邊立了個小號的木樁,早睡早起,勤奮得很。
“小紫!”韓問天叫住了正準備施展拳腳的女兒,“今日不練了,爹帶你去拜訪故人。”
“故人?”
“是你娘生前最好的朋友家,也是我的同窗好友,淵源極深。”他拍拍女兒的頭,“快快梳洗,要給林伯伯留個好印象哦!”
“是!”她是聽不太懂爹說的複雜關係,但最後一句她很明白,就是要她穿得幹幹淨淨的,裝得乖乖的,這倒簡單!
說起韓林兩家的關係,不可謂不複雜。
林夫人與已故的韓夫人是一同長大的閨中好友,林尚書又是韓問天同窗八載的摯交,關係自然親密。韓問天精通醫術、武學,但為人清高,並不計較金錢名利,所以生活才會一直維持著剛好糊口的分上。林家人懂他,兩戶人隔溪而居了一段不短的時間,關係一直相當融洽,林家對韓家的幫助也從未斷過。直到韓夫人為了生孩子而導致體虛身亡後,韓問天傷心之下帶著孩子從此不知去向,也再未與林家人見過麵。
如今,事過境遷,再大的傷痛也有平複的一天。當韓問天帶著女兒再度回到心心念念的東京城,也就注定了韓、林兩家今生今世剪不斷的緣分。
“爹,是這兒嗎?”韓紫瀟瞪著氣勢恢宏的紅漆大門,吞了吞口水。
“是呀!你林伯伯還是跟當年一樣,門麵功夫一流呢!”韓問天笑道。
本來以為是爹弄錯了,沒想到他們一路進來不僅暢通無阻,而且府裏的一些仆人看見她爹還會鞠躬問安哩,似乎很熟絡。
更令人無法置信的是,那個衣著華麗、看來嚴肅威嚴的林尚書一見到她爹,立即狂喜得又摟又抱,形象全無。久別重逢的摯友互相寒暄了老半天,才終於記起了她的存在。
“這就是……”林尚書沒有問下去,大略是猜到了,而這孩子為兩家人帶來的傷痛也令他不願回想。
“是的。秋娘走前,取名叫紫瀟。”他推女兒上前,“小紫,叫林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