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橘色的錦緞上閉目而息,豔麗的帳幔更襯得他肌膚勝雪,青絲如烏,隻是那秀氣的眉宇間似有倦色。
站在桌前的人一筆寫完將將抬手,卻剛好是“獨見天下不識愁”的最後一筆,“我倒不知道你有如此嗜睡,自回來睡到現在,這萬流齋你當真不管了?”
床上的人微微睜開眼睛,一雙美目波詭雲譎,除了鳳七澤天下還有誰會有這樣的眼睛?他輕起薄唇:“我是將死之人,不睡還能做什麼呢?萬流齋早已托付給你,再與我無關了。”
“你要死了?”少年奇異的看了一眼來在床上不肯動的鳳七澤,輕聲道,“你身上有千年寒冰甲,那區區碧流火傷得了你?你詐死,不過是為了讓江湖人以為你死了,你好擺脫了萬流齋的擔子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風流快活,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別裝了,起來看賬。”
鳳七澤自然是不會起來的,他微微眯起眼悶聲道:“你又知道了。”手指輕輕滑過被上精細的花紋,“可你別忘了,三天前萬流齋二樓,三殿,五十二堂尊誰為主?你這個堂堂齋主可以坐在這裏清閑,我又何必費心費力?鳳玉啊鳳玉,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
鳳玉正在提息養氣,被他這一句話氣得差點走火入魔。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好,好,很好。他如果真的懂得這個道理就太好了。也許三天前真應該把這裏一把火燒了,倒看他還能不能如此的逍遙快活。
那日,鳳七澤死,萬流齋危。所有人都刀劍在手,一往無回。
多少人為了這天下財窟賭上了性命也要滿載而歸,多少人不悔血流成河也要財盡天下。
喧囂四起,馬蹄紛亂,刀光劍影,哀號不絕。
落院四周綠林之中參天古木上忽然有人攀線而落,影疾如風。林間窸窸窣窣之聲不絕於耳。
黑影閃過,地上忽然多出了七十二人圍城的八卦方陣,人人黑紗遮麵,手持彎鉤。
“索命奪魂鉤。”有人一驚之下大喊出聲。在場眾人無不倒抽一口寒氣。江湖上誰不知道“翡翠山莊奪命七十二使”所到之處必無活口,如今七十二人盡出,今天在場之人還有誰能活?
江湖是在刀尖劍刃上舔血的地方,若問有誰不怕死,恐怕十個裏有九個敢應你。但若是問誰不怕連累一家老小的,恐怕就是一百個裏也找不出個應聲的。而恰好翡翠山莊下手即滅門。
結果,一場風波兵不血刃的就化解了。翡翠山莊順理成章的接管萬流齋了。盡管有人還會在背後唾罵翡翠山莊幾句,但鳳七澤讓鳳玉保全萬流齋的要求他總是做到了。
“報,莊主,門外有女子求見。”
鳳玉不曾答話,倒是鳳七澤好像耐不住性子,問道:“誰啊?”
青衣小帽的家仆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問話的人,就恭恭敬敬的回答:“流澤千洛,千洛姑娘。”
“不見。”“啪”的一聲茶杯落地,摔得粉碎粉碎。鳳玉前一刻還麵無表情的臉,這一刻卻陰雲密布,“你叫她給我滾。”
“我要見她,帶她進來。”鳳七澤好像沒聽見鳳玉說什麼,徑自穿了鞋襪,語氣甜蜜的吩咐著門外的小廝。
“你瘋了嗎?你忘了當年是誰給你下毒,是誰害你的嗓子變成這樣?你怎麼能,怎麼能……”鳳玉一把抓住鳳七澤單薄纖細的肩膀,指節捏的咯咯作響。
“我沒忘,”鳳七澤微微皺眉,輕輕搬開了她的手,“可是我的鳳尾壞了,你能再幫我繪一把麼?再說當年——她不也是別無選擇麼?”
“你傷她至此還敢見她,還敢期望她會幫你繪琴?你就不怕她一襲紅袖殺了你?”
“不會的。”鳳七澤抬起絕色的麵容微微一笑,眼露魅惑,情絲旖旎,“我能騙她一次,就能騙她第二次,她舍不得殺了我,真的。”
鳳玉忽然睜大了眼睛,看著鳳七澤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你當年,真的是——誠心傷她?”
鳳七澤隻是翻好自己的衣襟,輕輕的一個旋身,眼波流蕩,柔聲問:“我美嗎?”
鳳玉心口手掌一片冰涼,他從沒想過鳳七澤是這樣的人,從沒想過那個曾在七歲的時候為了保護自己被毒打到半死的溫柔的大哥哥會真的如同他們所說的那樣——喪盡天良。他的記憶裏,鳳七澤永遠是睜著那樣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睛,即使滿身是傷還會笑的溫和,還會柔聲對他說:“好了,不用怕,沒事了。”那樣的人,怎麼可能那麼的冷情,那麼的冷血呢?他定定的望著鳳七澤,等他說剛剛那些話是騙他的,他也是不得已的,有苦衷的。可是直到那白衣飄飄,笑傾天下的女子款步而入,直到鳳七澤開口讓他離開,他仍舊,沒有等到……
千洛第一次走進萬流齋,走進這個她傾心相戀的男子三年來一直生活的地方,心忽然微微痛了。他本是那麼隨性灑脫的人啊,怎麼卻忽然這樣奢靡起來?為一個人改變了你的本性,真的——值得嗎?更何況,那個人的心裏比你重要的太多太多,能為之放棄你的也太多太多。
微微咬住唇,盡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她是世上最會笑的女人,哭過一次已經太多。
“阿洛。”如鬼如魅的聲音從身後的房間裏響起,驚得千洛微微一震,驀然轉身,卻看到了那張自己從來不想記得卻又一直未曾忘記的臉孔,而那個人正如同之前的千百次一樣叫她“阿洛”。
“你——你——”好容易控製住的眼淚無聲而落。雖然早就猜到有鳳玉在他就絕對不會死的,可那一天她親眼看見他被“挫玉”穿胸而過,親眼看見他那絕妙的身姿上染滿了碧流毒火,如今他卻好好的站在自己麵前,除了喜極而泣千洛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