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德黑蘭向南,往伊斯法罕,山路崎嶇,陽光明媚。
她從車後鏡裏看到驅車尾隨的他,簡直像見到鬼似的,一個急煞車,差點沒撞上山壁。
在座位上低頭沉默片刻,然後,他看見她跳下吉普車朝他走過來。
和昨天一樣,高馬尾、咖啡色風衣和長靴。那把匕首,此刻該在長靴裏吧。
昨天晚上,他找到她寄宿的旅館,進入她的房間——這對他來說實在簡單不過。
他隻是去把她的匕首還給她,悄悄放在正熟睡的她的枕畔——若當麵還給她,她肯定是不會要的。在這趟可能充滿危險的路途,防身的武器十分必要,她應該有佩槍,但卻不肯隨意開火,匕首無疑最合適,而她應該也很喜歡它——多麼充分的理由。他坐在她床邊的藤椅上半宿,一直不想離開。
“談一談好嗎?”她在離他兩米的地方停下腳步,再也不肯往前。
他知道她絕對不願向他示弱,可是她看起來既無奈又不安。而且,似乎很畏懼。
他突然有些懊惱。
昨晚……他當然是別有所圖的。隻看一會,隻看一會,如果不是他突然發覺自己的綺念難止,不知道自己會坐到什麼時候。她是多麼的誘惑,貞靜、嬌美,像涼夜的芙渠眠於池上,安靜的額頰,讓他莫名地想起《詩經》裏江南七夕的月光。何況,睡眠裏的她孩子一般全然不設防。他一定是看得發癡,直到那想親吻她的念頭,隨著她輕緩的呼吸,熱切到無力遏止,他方始驚覺。恢恢離去。
她為什麼害怕?他沒有碰她一根頭發。該害怕的是他——一個想對她施以引誘的男人,卻被沉睡的她引誘得方寸難安,偏偏連碰她一下都不敢。
“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她開口了,“可是你的行為,我實在難以接受。”
他雙手插入口袋,沉默地倚著車門。
“如果你的目的是戲弄,那你成功了,我完全不是你的對手,我現在很狼狽……”
“你心裏真的這麼認為?”他突然打斷她的話。
他的語氣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為什麼她的眼裏又掠過懼色?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
他歎氣,柔聲道:“我昨天對你說的,你當我是說笑嗎?”
她不說話,也不看他,顯然有些局促,又不知如何應對。雪色的頰頸,那一層緋紅的飛起、暈開,看在他眼中,簡直驚心動魄。
“我的目的,你清楚。”他說。
“那不可能!”她道。語出如槍,決無餘地,臉上羞色尚在。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因為端木嗎?”
她大驚,“你還知道什麼?”
他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既然知道,何苦一直跟著我?”
他不言,知道又怎樣?
她略有些釋然,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猶豫了,“當我求你,別再跟了,好嗎?”
“我說過,這很難。”他微笑,“除非有一天,你願意跟我走。比起方微,我更有資格做你的老師——哪怕隻是武學。”
“我並不懷疑這一點,但我認為,也僅限於武學。”她搖搖頭,轉身,準備放棄。
“昨天你不是問,我是什麼人嗎?我現在告訴你。”他突然道。
她問:“你究竟是誰?”
他說了四個字,兩個字是組織的名稱,另外兩個字是他的名字。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後背貼上山壁。盯著他看了好幾秒,一言不發地走向吉普車。
車子很快發動,絕塵而去。
他找出香煙,點燃。她的反應並未出乎他的意料,她看他的眼神,像看著一隻傳說中的毒龍。
一路平安無事。
他驅車不緊不慢地跟隨在後,遇上危險路段,超速越過她,確定沒有不安全因素後停在路邊,等她經過,再跟上。
她很緊張,雖然他知道她一眼也沒有看他。
陽光由豔熾轉為溫軟,這荒涼的旅途,左手黑山不盡,右手黃沙漫漫,天地寂寥,一前一後,兩個人,兩部車。隻有他和她。
就這樣走下去,也很好。他想。
山風凜冽,很快進入黃昏。殘陽如血的暮色裏,山路陡然艱險起來。
前方,她不知何故停下了車。然後他才看到,從路邊山壁的陰影裏走出兩個人,與她邊打手勢邊說話,少年模樣的男子由身旁的人攙扶著,似乎腿部負了傷。
他猛踩油門追過去。
她低著頭在急救箱裏翻找針管與血清,正待開口,突兀的兩聲槍響,那孩子與父親已然中槍倒地,鮮血從少年的胸口汩汩流出。
“為什麼?!”她瞬間紅了眼,大聲斥責。
她彎腰去扶那瘦弱的少年,被他一把拉開。
“不要碰我!”她厭惡而惱怒地甩開他,大聲道。
“不用檢查,他們死了。”他不以為意。
一條褐色的小蛇從少年襤褸的袖管鑽出來,他扣響扳機,火星迸射。
她愣了一下,蹲下身檢視少年的腿部,方才那個黑腫流血的傷口原來隻是一個逼真的偽裝。
“這條路經常行經各國探險者、文物考古者和記者車隊,意外時有發生。他們可能是屬於某個非法武裝。”他將從屍體上卸下的槍支扔進吉普車的後座。
她沉默地望著地上的父子,不說話。
他將她拉回車上,“快走吧,天快黑了。”
這一次,她居然沒有反抗,車子發動,行不遠又停下。
“就這樣走嗎?”她低聲道。
沙漠的夜晚朔風如刀。
頭頂上,繁星密布,明亮得似乎觸手可及。
這樣的夜,小狄若在,該與他暢飲千杯而高歌,該向他傾訴此際轟然於心的喜悅。
他若在,想必會笑他,自然也會提醒他。想必,自己也不會在意。
他很開心,是那種仿佛少年時純粹又透明的開心。僅僅因為她的一句話,她肯主動和他說話,話裏沒有戒備之意。
他真的越來越像個孩子,天真又脆弱。簡直詭異,他該感到不安和危險的。
可是此刻,他卻想唱歌、喝酒、吟詩,想在這連綿無限的沙漠中舞一回中國古劍,想怎樣放浪形骸都可以。他開心得不得了。
當然,她不會明白。
她跳下車,從工具箱裏找鐵鍬,臉上的神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慚愧卻又十分堅決——那種明知道不應該,可是又覺得自己也沒有錯的神情。
他道:“不用這樣,我不是方微,不會責備你。”
她不肯要他幫忙,俯身去抱那少年的屍首,突然低聲道:“師父常常責備我,是對的。我也懷疑過他們,若是不停車,也不至於會這樣。”此後便一言不發。
掩埋完屍體,她發動車子,風馳電掣地前行。
他跟著,消化著她那句話,開心到現在。
遠遠的山穀那一端,她裹著厚毛毯蜷睡在車裏,也不知睡著了沒有。
很快,他就知道了。
風聲輕嘯著從耳邊經過時,他捕捉到她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啜泣。這個傻孩子,還在為那個死去的少年耿耿於懷。
他想告訴她,不要內疚,那眉目天真、看似羸弱的男孩應該早已是一個熟練的綁架犯了,那把鏽跡斑駁的手槍下恐怕已死過不少人。
但若告訴她,思及這片苦痛的國土與一路行來的種種見聞,恐怕她還是會一樣難過。
這世界上的事,永遠不能用公平來要求。
他微茫地笑,伸手裹緊毛毯。想起曾經的年少,胸口依然滾燙的信仰,壯誌未酬而同室操戈的種種,忽覺滄桑。其實,他不及她。她的眉目心靈,思度行止,堅執而凜冽,與生俱來,無關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