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一枝梅謝楚江頭(1 / 3)

第八章 一枝梅謝楚江頭

第二天——

晏宵征走入朱砂房間時,就覺得她變了。

以前的朱砂哪怕不聲不響,哪怕嫣然而笑,也讓他覺得她的靈魂在掙紮哀泣。但現在的她微笑凝視著瓶中新換上的一枝鮮花,整個人從內到外洋溢著不可思議的平和感。

他腳步頓了一下,說:“朱砂,你在想什麼?”

朱砂看著他,笑得眼兒彎彎,“我想起了小時候背過的一句詞——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初看著平淡,但世上能領會其中深意的人怕也不多。”

晏宵征也笑,“朱砂不計較了,我卻想和你計較計較,我送你的那盒蘇和朱砂你擱哪兒了?”

她從梳妝台拿了那盒朱砂,遞到晏宵征手中。

晏宵征變戲法般拿出一支小筆,均勻地蘸著盒內朱砂,“看吧,你眉心朱砂的色澤都黯淡了,也不知點一點。”說著,他傾下身來,作勢欲點。

對她而言,眉間朱砂是約定,是誓言。心中一部分明知不妥,另一部分卻在歡欣雀躍。身不由己,猶可解脫,心不由己,卻太過可悲。什麼時候開始,她已如此享受他的寵溺,渴望他的親近?

遲疑間,他手中的筆已點上她眉間,像一個吻一般,輾轉圈動,輕點慢撚,留戀不舍。

曾有人對她說“一點朱砂,兩處情思落”,那現在她的情絲又該如何分付?

良久,晏宵征灑脫一笑,滿意收筆。前傾的身子順勢抱住了她,他醇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朱砂,父皇已經同意放我自由。五天後我們就一起走。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我們都一起去。然後啊,我們就找個小村莊住下來,那兒沒有人認識我們。你想住什麼樣的房子?啊!等等,你不許說,我來猜。那房子就在青山旁,有一彎綠水繞過,水很清涼,裏麵長著荷花。嗯……房子旁最好再圍一圈竹籬笆,有一方小圃,可以種花種藥。最好院子裏再有一架秋千,養條黃狗。嗬嗬,如果再有一個胖娃娃就更好了。朱砂,這樣你喜歡嗎?”

朱砂聽得呆住,大睜著眼眸。她從未說,也從沒有人知道其實她並不喜歡重樓複榭、深深院落的高門大府,當那金尊玉貴的小姐或夫人。她內心深處渴望的是對一張琴、一席雲那樣自然恬淡地生活。但現在這個男人說言無一處不切中她心中所想,是因為他們互為知音、心有靈犀嗎?還是因為他在很努力很用心地觀察她的一言一行,揣度她的所喜所好呢?

“我要在那個小村莊裏成立一個戲班子,就叫朱砂班,再搭個大大的戲台子,每天都去唱戲。你呀,還像現在這樣每月初五請大家來聽琴。你想啊,有最好看的戲和最好聽的琴,那周圍十村八落還不瘋了一樣跑來看,那個小村子也就越來越繁華了。咱們在一處玩膩了,就又去下一處住,好不好?”他越說越興奮,在朱砂耳邊像隻衝上青天的雲雀一樣喳喳叫個不停。陽光點亮他的側臉,漫天浮光好像都落入他的瞳孔。

一團隱秘的歡喜的火焰在朱砂心中點燃,晏宵征的話如風一樣,吹得它越燒越旺,“轟”的一聲衝上腦門,讓人目眩神迷,讓人甘心沉醉。滿足在心中不斷擴大,她深深微笑,抱緊了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為了他而死,好像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朱砂,”晏宵征又低低喚了一聲,呼出的熱氣擦過她的耳,“蘇和朱砂價賽黃金,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她要我把它當作定情婚聘之物送給我的意中人。朱砂,嫁給我吧,你都收下了也用過了,可不許耍賴,也不許反悔!”

怎麼有……這樣的……人?朱砂腦中似有兩群大雁飛過,它們排列著陣型,一群組成“白”字,一群組成“癡”字。朱砂無語瞪著晏宵征,哪個耍賴了?哪個又在誣陷她了?太沒有道理了,這人一時精明似鬼,柔情似水,一時又耍盡活寶,冤枉於她,重點是她竟然想答應他!蒼天啊,下一道雷劈了這個白癡或者她吧,因為她竟然聽到自己的嘴徑自說:“不問我過去是誰,做了什麼?”

“不問。”

那張嘴還在違背她的意誌,自己說話:“不管我以後會怎麼樣?”

“不管。”

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一定要嫁給他……那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她再次確定在遇上晏宵征這個命中魔星時一切都會失控,因為她聽到自己說:“好,我嫁你。”

第五天——

晏宵征不知用什麼法子得到了皇上親口賜婚,大肆操辦了三天,一應禮節均是規規矩矩、複雜嚴格。納彩、問名、納吉、納征等流程一步步行來後已到了第五天。

鄴城人今天可是實打實地看到了什麼叫“草雞變鳳凰”,以前朱砂雖說是鄴城第一清倌,但總脫不了一個“妓”字。能得大官收為妾室就是好結局了,誰想竟然成了王爺之妻。雖然這王爺惡名遠揚,但人家黃子龍孫的身份卻是不摻一點水分的。何況你看看這排場、這架勢分明是要娶作正妻。這朱砂真真是祖墳冒煙,好運衝天啊。看路邊黑壓壓的人群就知道,今天大半個鄴城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

雖說是王爺娶妻,但在楚成帝的暗示下,一切都依足了太子娶妃的製式。朱砂坐在鳳鸞花轎內,看著四周紅緞幃簾上巧奪天工的刺繡,聽著四周喧騰喜慶的鼓樂,思緒紛飛。她一生中見過的熱鬧場麵也隻有雲渡凱旋的盛況才可與今天相提並論了吧。這十裏紅妝,傾城相迎,是一個女子最風光的出嫁了。在晴國,即使以她相國之女的身份也不得享受。今天全鄴城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這兒了,仿佛她是這鄴城最尊貴的女子。

晏宵征用這種方式告訴天下人,她朱砂從此再不是個妓,她是他心頭最珍視、最冰清玉潔的女子。以後誰要敢看輕了她,便是蔑視皇家威儀與他靖王府作對!如珍如寶,愛之重之,亦不過如此……

靖王府喜樂聲聲,紅緞高掛,素色物件都被豔紅色的替下,門口掛上了兩個大紅燈籠,大廳裏也懸起了豔豔的雙喜字,各式紅色剪紙貼滿了窗戶,府內小廝丫鬟們笑咧著嘴奔來跑去的。

楚成帝高坐堂上,除了太子以外的一眾皇子皆已到場,下麵一片黑壓壓的賓客。今日楚國此地最重。

門外傳來高亢嘹亮的嗩呐聲,一頂富麗花轎穩穩落在了早已布好的紅毯上,臉都笑成一朵花兒的喜婆攙著新娘子走了進來。

之後的事情朱砂記不太真了,似乎她和宵征一起拜了許多拜,磕了不少頭,中間有人起哄想掀她蓋頭,還有人想灌她酒喝,都被宵征擋下了。最後她暈暈乎乎地和他一起進了洞房。

晏宵征早就拜托了楚成帝約束一幹人等,因此這時也沒有煞風景的人來鬧洞房。晏宵征慢慢揭開了朱砂蓋頭,眼中光芒流轉。

朱砂一貫著白衫,望之清冷。今天這一身大紅嫁衣卻越發襯得她臉淬玉般的白,眼睛煙墨似的黑,整個人顯出一種不可方物的嫵媚撩人之態。

“我妻,朱砂。”晏宵征像吃飽了的貓一樣滿足地歎了一句。

朱砂一指輕點上他的唇,輕笑,“叫我詠凝,這是我閨名。”

晏宵征眼光一閃,頓了一下,乖乖叫道:“我妻,詠凝。”

其時是七月末,天氣悶熱,空氣中浮動著暑氣,大紅嫁衣又用料厚實再加上冗長的儀式,兩人此時都已是汗透重衣,臉色潮紅了。

晏宵征抱起朱砂,吻她的臉頰,更覺熾熱難耐,便開始細細解開詠凝的衣飾。詠凝羞得低下了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隻好盯著他身上的新郎服,這衣服那麼紅那麼豔,突然詠凝的心頭閃過一句話——紅到十分便成灰。巨大的不安扼住了她的心髒,她不想再看到這紅色,她用顫抖的手抓住宵征的手,輕聲說:“征,把蠟燭都熄了吧。”宵征依言而行。

屋外夜深香靄,風弄竹聲,月移花影。空中流轉著草木的清香,蟬兒在樹上高鳴越發攪動人滿心的愛火。

屋內幽冥昏黑。薄薄月色透過窗扉,一切都朦朧迷離看不真切。七重紗幕高垂,畫屏深深,鸞鏡沉沉,爐香氤氳。

床上,繡著戲水鴛鴦的彩枕早被拋到一旁,兩人絲縷未著,肌膚相貼,唇齒相交。

晏宵征看著詠凝已是雲髻墮、鳳釵斜,索性幫她解下,任一頭青絲瀑布般的傾瀉而下,反射著點點月光。

這兩人一廂是情根深種,傾盡天下,一廂是情重不知,嬌羞帶怯,合著這良辰美景,正是一解相思之時。暑氣熏蒸,熱氣升騰,詠凝的頭發已大半濡濕,貼在臉側、肩頭、腰肢,剩下的與晏宵征的頭發纏在一起,青絲糾纏,情思糾纏。起伏間,詠凝眉頭微蹙,臉色酡紅,柳腰款擺,花心轉折。那劃過玉潤肌膚的汗珠兒便一例拋灑了出去,如珠如玉。

芙蓉帳暖,巫山共樂,晏宵征軟玉溫香抱了滿懷,他心神俱醉目眩神迷。不知怎的從窗口飛進來幾隻螢火蟲,旋舞地繞著他飛動,朱砂看著喘息的他,本就似芝蘭玉樹,現在在螢火蟲的浮光掠影下更顯風神如玉。他眼中波光流轉春意盎然,身體線條流暢勻稱,看來美得竟不似人間之景。

詠凝與他纏綿,瘋了一般抵死纏綿,就像流星墜下時燃起的奪目光亮,就像飛蛾撲火時引動的灼灼光熱。

正是“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段雲”。

夜久更深,情急意密……

第六日——

詠凝是被窗外的鳥鳴喚醒的,她的頭枕在宵征臂上,一隻手橫搭在他的胸膛之上,一條腿還絞在他的腿間。如此情景,看得她臉通紅通紅。她掙紮著下了床,身子酸痛不已。

咬著牙穿好衣服後,詠凝拾起了早已滑落地麵的小被欲給宵征蓋上。

突然!她頓住了,手一抖,小被跌回了地上,詠凝睜大了眼。

晏宵征……腰側……如意狀……胎記!

明明是七月天,詠凝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板躥起,身體晃蕩地打著顫兒,她死死閉上了眼,渾欲不信地連連甩頭,再猛睜開眼睛去看。

那胎記還在那兒!安安靜靜不動聲色地待在晏宵征身上!似乎在笑話著她的愚蠢!

為什麼明明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她卻覺得天塌了,地陷了,海水倒流,金烏西出?為什麼她眼冒金星再也看不清這個世界了?

她煞白著臉,一臉大白天見了鬼的失措,兩唇發烏瑟瑟抖著。詠凝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委頓在地。

她的魂兒似乎飄飛起來,在空中異常冷酷地看著地上崩潰了的女人,往事一一回閃——他送她一把琴取名叫“恕”;太子說皇上想傳位於他,他除盡太子府侍衛將她救出;他說暗星死在他們邂逅那一天;他能說動皇上親口賜婚……他憑什麼?他靠什麼?他有什麼?一切隻因為原來他就是暗星……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原來一切早已注定!原來一開始便是個錯誤!原來她此生最大的劫難便在身旁!詠凝,將臉埋入手中,手捧起一臉絕望。她恨他!她用她的一切去恨他!

明媚生動的軟紅十丈轉瞬變為陰風陣陣的修羅地獄,人生際遇之奇,莫過於此……

朱砂抄起櫃上一個精巧花瓶對準晏宵征的頭就欲砸下,隻差一分便可得報平生大仇,但為什麼?為什麼?以前是她的嘴犯賤答應了嫁給他,現在輪到她的手了嗎?她為什麼砸不下去?她怎麼能砸不下去?

身而為人,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詠凝淚如雨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天為什麼沒讓她長眼,不能一早看穿這廝身份?為什麼現在又讓她長了眼,讓她看見了那個該死的胎記?

愛不能相守,恨不能殺之,逃不得,忘不了,她的愛好像永遠在狹間裏行走……

莫多情,情傷己。古人誠不欺我。

她恨他設計害死雲渡,但她更恨為什麼凶手是他?

她恨他騙了她,但她更恨他為什麼露了餡不繼續騙下去!

暗星可以是這天下眾生中的任何一個,但獨獨不能是他晏宵征。

以前她一直以為是晏宵征情深意重,她不忍辜負。但為何此時才讓她明白她愛他,她如此愛他!而這三個字也成了奪她性命的最後一招殺棋。

詠凝再也不能忍耐,她一刻也不能和他再待在同一間房中,不能再看他一眼,她怕再多一刻她就會就此死去。她放好花瓶,一路踉蹌而出。

第七天——

晏宵征出去安排離開的事項了,按他的計劃今天晚上他們便一起離開,明天楚成帝就會造出他遇刺身亡的假象。

昨天晏宵征醒來後便來看她,她躲在房中以身體不適為由不見他。他以為她歡愛後心中羞怯難當,也不強求。

今天,她端著一盞茶坐在桌前等他回來。愛也好恨也罷,恩也好怨也罷,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總應有個了結。

窗外,惠風和暢,菡萏芬芳,今天是個好日子呢。

晏宵征回來了,他一進房就直奔窗前,掩上了窗戶,“詠凝,身子好些了嗎?夏風幹燥吹多了不好。熱嗎?房中的冰夠不夠?要不要加點?”過了半晌卻沒有回應,他詫異地轉過頭來。

詠凝的眼睛像層積了好幾天的霜雪般冰寒,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沉沉如夜月,寂寂如澗草,“你叫著練詠凝的名字,心裏就沒有半分不安嗎?晏宵征或者說暗星。”

就像有人揭來他的天靈蓋將一桶冰水灌入,他的嘴張合幾次,卻紮紮實實欲辯無言。他明知要巧言自辯,要抵死不認。他也可滔滔萬言,他也可舌繞蓮花,但——對著她那雙眼,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看到這一幕,朱砂心中自嘲,還存著最後一分僥幸嗎?想著或許隻是個巧合,真是可悲複可笑。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練詠凝,是雲渡之妻的?”她問。

“詠凝,你聽我說……”

“回答我!”詠凝斷喝。

“在我送你那張名叫‘恕’的琴的前兩天。”

“嗬嗬——”詠凝淺笑,聲音縹緲,“恕?你真認為像你這種陰險毒辣、滿身罪孽的人有絲毫可恕之處嗎?”

晏宵征雙拳緊握,“不,”他大聲說,“我從不奢求你恕我,但我愛你是我前生欠你,雲渡之事是我今生欠你,我定將傾我一生盡力補償你。”

“還有一個問題。”詠凝不為所動,連臉上冷硬的神色也不曾變化半分,“你告訴我的真相可有不實?”

詠凝一派平靜,問答間條理分明,神態間冷靜異常,但越是這樣晏宵征的心越是不住下沉,“沒有半分不實,就連我說暗星死在我們邂逅那一天也是事實,一個為情所困、心腸不狠的男人自然是再也做不得暗星了。”

“我不這樣認為,上者伐心,現在這一切不恰恰說明了暗星殿下的高明嗎?”

晏宵征臉色慘變。

“晏宵征,知道我是雲渡妻子,我要找你報仇你還娶我,你真是好樣的!看著我步步淪陷,你很快意對不對?看著昔日仇敵之妻在你身下呻吟,你很得意對不對?你在恥笑我有眼無珠對不對?你在嘲笑我的醜態對不對?”她惡毒地說著。

她每說一句,晏宵征的臉便白了一分,步步跌退,一直退到了門口。但片刻後,他突然冷靜下來,渙散的眼神恢複銳利,顫抖的指尖也重歸穩定。他灑脫一笑,取下腰間匕首擲到朱砂腳邊,邊說邊走近她,“既然在你看來我們之間已是死局,那麼就用那把匕首殺了我,這樣你就大仇得報了。”

詠凝看也不看他,隻是一心一意說著自己的:“你我兩人孽緣深長,愛恨糾葛,原來確實是個無解的死局,但是有個人卻幫我解了它,你知道是誰嗎?”

晏宵征坐在詠凝伸手可及之處,配合地問:“誰?”

“太子。他迫我去他府上那一天,在我身上下了天下三大奇毒之一的千千劫,今天下午就是毒發之時,他說如果我把你殺了,就給我解藥。”

晏宵征撫掌而笑,又抽出匕首,遞到詠凝手中,“我害死雲渡,你要我拿命來償,而我這條爛命還能廢物利用,助你渡過一劫,我自然也死得心甘情願。果然是最完美的解局之法,沒想到我那太子哥哥也能促成一件好事。”

詠凝轉手又放下匕首,隻握著那盞茶翻來覆去地把玩,接著將盞中茶水一飲而盡,“情若連環,恨如流水,我已經算不清辨不明了。”

突然一線鮮血從她的嘴角劃下,驚得晏宵征一躍而起抱住了她搖晃的身子。

“晏宵征,這世上事情,若都盡如你所料,也未免太過兒戲。我指甲裏藏的淬過火的朱砂滲入了茶水,太子想讓我出盡醜態而死,我豈能讓他如願!”她說得傲氣凜然。

“你別說話,找禦醫!我們去找禦醫!”晏宵征一手抱起她,大步向外走去,一手去堵她嘴中湧出的鮮血,竟堵不住!

“我以一命償你青眼相加、深情厚誼,咳……”一口血卡在她氣管裏,她幾乎窒息,晏宵征拚命幫她順氣,她掙紮強撐著說了下去:“至於……我們之間的……血海深仇,我自有所報,你……以後……自去領受吧……”

說完她一口氣喘不過來,眼神就要渙散,晏宵征卻死死捏住她的手心,指甲陷入她的手掌,痛得她渾身一顫,又緩過了這口氣。

她臉上落下點點濕熱,大滴大滴淚水汗水落在上麵。她睜大迷蒙的雙眼,看著晏宵征從未有過的絕望無措神態,心中慘痛,她伸手蓋住了他的雙眼,“傻子,可別……再把心……掏出來了,可別……再遇到……我這種……壞女人。我們之間……就像一出戲……一樣。你看……天黑了……戲也散場了……跟……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不!絕不!你敢給我死我就把雲渡拉出來鞭屍!”晏宵征從喉嚨深處發出嘶吼咆哮,發力狂奔。

詠凝蓋在他眼上的手無力地扇了他一耳光。她眼睛已不能視物,全身勁力已泄,氣息漸漸微弱了下去,“你敢!你應該……替我高興的。因為……有生皆苦……有念皆妄……滅盡……無餘,不受……後……有……”聲音自此斷絕,心已碎,願已了,自是冥冥歸去……

奈何橋旁,三生石上,有個人靜靜佇立,麵目模糊不清。但詠凝知道他是誰,他是青衫博帶的公子,他是紫袍佩劍的將軍,他是隻會用“你很好”來誇人的笨拙家夥,他是先一步離她而去的狠心混蛋。雲渡!他是雲渡!九天十地唯一的雲渡!

朱砂最初的色澤明亮喜慶,如同我們最初的愛戀一樣,是一捧活潑潑的歡喜,一團暖洋洋的火焰,但它在經火煆燒之後就化為了奪人性命的劇毒,正如由愛戀的明滅而衍生的執念成了這紅塵紫陌間潛伏的劫數。

但即便如此,其色也紅,其澤也豔。物猶如此,人心亦然。

七年後,晴國。

“爺爺,快點兒!”一個紮著兩個衝天辮的毛丫頭拽著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奮力在人群中擠著。

“丫頭,慢點兒。爺爺這身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這出《朱砂劫》剛剛開演,咱們不急啊。”老人無奈地說。

丫頭看著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嚴實的戲台,再看看眼前摩肩接踵的人群,自知擠不到前麵去了,不由撇撇嘴道:“都怪爺爺你起晚了,人家好想看那演朱砂的花旦的扮相。”

老人說:“丫頭啊,這《朱砂劫》你都看了多少遍了,怎麼就看不膩呢?”

小丫頭一仰頭,得意地說:“爺爺你不明白啦,在我看來《朱砂劫》是曆朝曆代最好看的一出戲,怎麼會看膩?”

戲台上的花旦正咿咿呀呀唱著:“換了名姓,移了性情,離去,離去。是處青國曾埋玉,遠方林國合斷魂。報夫仇,何惜做那章台柳;渺富貴,誰愛做那苑內花。”

小丫頭輕輕咦了一聲,迭聲喚道:“爺爺,爺爺,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了,這戲裏的林國、青國是不是暗指楚國、晴國啊?”

老人將小丫頭拉到自己身旁,壓低聲音道:“嗬嗬,爺爺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原來小丫頭也有不知道的啊!沒錯,大家都是這麼猜的,更有人說戲裏那個被冤死的將軍就是定遠將軍雲渡呢!”

“啊?”小丫頭驚呼,“那……那……那不會是真的是楚成帝設計誣陷他,皇上就順水推舟殺了他吧……”

老人一把捂住丫頭的嘴,在她耳邊低聲說:“丫頭不懂事,這話可不能隨便說。”

小丫頭愣愣點了點頭,老人才放下了手,接著說:“不過定遠將軍有冤屈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不然當年皇上怎麼會審也不審就把他殺了,這不是心虛嗎?丫頭,明兒咱們早點起,去茶樓占個座兒,那裏有個說書先生講故事,明天正講到第十七回——‘真英雄,捐軀赴國難;狗皇帝,辣手下屠刀’。”

小丫頭瞥見靠近戲台的屋頂上都站滿了人,不禁又問:“爺爺我記得的,幾年前聽都沒聽說過朱砂班,怎麼現在一下子就成了天下第一戲班了呢?”

“是啊,”老人跟著感歎了一句,“這就必須說到朱砂班的班主湘君了。”

“湘君!”小丫頭急急打斷,“爺爺,這個我知道!湘君不是《楚辭》裏苦尋愛人不到的湘水神靈嗎?”

“嗯,他是叫這個名兒不錯。最初朱砂班還隻是個十幾人的小戲班,一路從楚國唱到了晴國。湘君就是那台柱子,他扮相高華俊逸,嗓音醇厚流麗,動作優雅自然,真可謂是一唱而全城動,一戲而全場傾,觀者無不如癡如醉。於是朱砂班就這麼火了,後來他調教了幾個弟子來撐住場麵,自己隱於台後,耗時兩年寫成了你眼前看到的這出《朱砂劫》。”

“哇!”小丫頭聽呆了。

老人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接著說:“《朱砂劫》一出後,家傳戶頌,幾令《西廂》減價。這才奠定了朱砂班天下第一戲班的地位。這是一奇,但還有更奇的。”

“爺爺,快說嘛!”小丫頭來回搖晃著老人的手,撒嬌道。

“當朝相國之女本說十幾年前死於府中大火,不想先被江湖異人所救,後與湘君相識,湘君將她送回了相府後,兩人結了連理,這是第二奇。楚國新皇很是欣賞湘君,同時得到了相國和楚帝兩方之助的湘君定下了除非戲子自願,否則任何人不得強迫他們行那孌童之事的規矩,讓市井對戲子的評價為之一變,這是第三奇。”

“爺爺,爺爺,”小丫頭拉扯著老者說,“那湘君現在在哪裏?人家想去見見他嘛。爺爺你說等我長大了嫁給他好不好?”

老人連連苦笑,終拗不過孫女癡纏,說:“我想他現在大概在相府。”

相府。

湘君推門而入,他的湘夫人正躺在床上,麵色紅潤,氣息穩定,隻是不醒。像之前已做過千百遍的一樣,他將她的身子撐起,青絲散開,綰好梳罷重新紮好,再拿出小筆將她眉心朱砂描了描,最後又輕手輕腳將她放平躺好,掖了掖被子。確定一切妥當後,他踱步到了窗前。

春天的陽光曬著他的指尖,有種溫熱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那日從詠凝口中湧出的鮮血還停留在指尖一樣。

那一日,他隻知抱著詠凝奮力狂奔,是驚鴻打暈了狂暴的他,劫來了禦醫。等他再醒來時,朱砂臉上陣紅陣白,身子忽涼忽熱,氣若遊絲又有一絲不絕。禦醫診斷說千千劫和朱砂兩味毒藥,任一種都霸道得足以取人性命,但現在兩毒相遇,便以她的身體為戰場鬥了起來,反而勉強保住了詠凝一命,隻是餘毒什麼時候清除,人什麼時候醒來,卻隻能看天意了。

這七年來,他和相國各自動用自己力量,搜羅天材地寶,人參雪蓮流水般地灌下,終於吊住了詠凝性命。

時光荏苒,春期又至。詠凝,一切又像你指下的《春曉吟》一樣生機勃勃。陌上花開了,詠凝,你不想聞聞嗎?燕子飛回來了,詠凝,你不想瞧瞧嗎?雲渡冤屈大白於天下了,詠凝,你不想看看嗎?讓我日日為你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痛不欲生就是你的報複對不對?那你為什麼不醒來親眼看看我痛苦的樣子?

絕望想著的晏宵征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那聲音輕得風吹即散,淒迷如夢,她說:“你……一直都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