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初飲弱水(1 / 3)

1994年冬天,尹順剛過完十六歲生日。他和冬琴的故事應當從這裏開始。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長成真正意義上的男子,但已經能夠懵懵懂懂地辨別美。陳老師是美的,她的美冰清玉潔,高貴致遠,讓人敬畏。她那樣一個少女,涉世未深,不染風塵,但仿佛又洗盡鉛華,素麵朝天。

泉堰中學原本有一位美術老師,是男的,五十多歲,後來因病離開了學校。陳冬琴就在這時成為泉堰中學的美術代課老師。一開始,她講課略嫌生澀,後來漸入佳境,講得生動而自如。她熱愛自己的事業,盡心盡責,她覺得快樂而滿足。

時間到了1994年的冬天。那是一段陰霾的日子。尹順不知道是什麼力量致使自己一整個冬天都陷入迷惘。終日坐在窗前,對峙窗外風景的單調乏味。

傍晚時分,天上飄起鵝絨大雪。暮色四沉,天地蒼茫。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交織出一片白茫茫毛茸茸的世界。尹順邁出家門,踩著薄薄的積雪茫然前行,鬼使神差般就來到冬琴的畫室。樹木身上都批著雪衣,遠看過去,畫室所在的那棟平房好像隱藏在玉樹瓊枝後的仙界樓閣,寧靜致遠,飄渺,冰清玉潔,遺世而獨立。

那天,冬琴推開門,無意中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少年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衣服上粘著雪花,身後是蒼茫而陰沉的天幕,少年圓睜著兩眼,目光慌亂,無處可棲,但又是淡定的,清澈,空洞,看到了不可知的遠處。她好奇極了——他這樣一個少年,神情落魄,臉部的輪廓有所分明,小小的喉結一動一動。她一下子動了惻隱之心,這個少年,有著不可知的心事,他是一個男子,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本質上已經是一個男人了,眉目間有了隱約的英氣。她想伸出手來摸一摸這個少年的額頭,就像鄰家姐姐下班回來,路過樓梯口,趁你不備摸一下你的額頭,她當然是有意的,還回過頭來狡黠地衝你一笑。

尹順輕聲喊道,“陳老師。”

她想起來了,眼前的少年是她的學生,但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一周才一節美術課,她隻有一個粗淺的印象,模糊的,大致的。但是她記得這個少年。

她微笑著,請她的學生進屋。她說,“進來吧,外麵很冷的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自覺地用這種口氣跟他講話——好像他是個孩子,要用那麼多語氣助詞來引起他的注意。她似乎感覺到不妥,臉很不聽話地紅了,心竟然漾起漣漪,慌慌的。她覺得奇怪,跟自己的學生在一起怎麼也會慌張呢?她以前是不這樣的。

她讓他坐在床沿,然後倒水去了。熱水嫋嫋地冒著白氣。她覺得有些尷尬,抬頭看他,他倒是怡然,正注目凝望窗外繽紛而落的雪花。於是她覺得,談笑風生固不可少,緘默不語也別有風味。

她認定眼前的少年有故事要跟她講,但她不願意問起,她有耐心等他開口,即使最後無疾而終,她也能接納他,理解他——誰沒有走過青春呢,誰沒有過荒唐歲月呢?這苦澀的青蔥歲月啊。

冬琴問尹順,“你怎麼就跑到了我的地盤?外麵還下著那麼大的雪,你怎麼就不聲不響地跑來了?”

“我也不知道。”

冬琴“哦”了一聲。

一個少年,他在風雪之夜,獨自徘徊。他很迷惘,其實是陷入了愛情。年齡還小,未來在他麵前呈現出諸多可能性。他不管沿哪一條路走下去,都可能前程無量,都可能走出一條坦途來。他需要的是驅使他前行的力量,而這力量即來源於愛。

隻是,這樣的愛在少年心中還是模糊的,不明晰的,需要時間的鍛造。

突如其來的噩耗降臨到冬琴頭上——她的母親去世了。

尹順再一次看到冬琴是半個月之後——好像隔了整整一個世紀。冬琴終於出現在課堂上。她神情倦怠,形容憔悴。她的樣子簡直讓人心疼。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強打起精神來上課的。班上每個人都很嚴肅,沒有誰說話。

放學後尹順去看她。他推門進去,門虛掩著,看見冬琴躺在床上,但是沒有睡著。

整個下午他都沒離開冬琴半步。他目光灼灼地停留在她身上。她仰起臉,看到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二場雪。她自小就喜歡這些潔白的精靈。她的生命似乎與這些紛飛的小東西有某種秘密的聯係。

小時候,她最喜歡下雪天,母親不讓她出去,怕弄濕鞋子,她就偷偷溜出門。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小腳印。那是多麼弱不禁風的腳印啊。小如彈丸,像一張張螞蟻的臉,小到虛空。一陣風就能夠輕易抹掉她寫下的痕跡。正因為微小,她才能那樣自在翱翔。她像任何一朵紛飛的精靈,在天地間輕舞飛揚,卻有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