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也是為了孩子(1 / 1)

就要離開小鎮,離開那二十一雙與我們交流了四十天的大眼睛,回到我們的大學校園了。作為赴貧困地區支教的一名誌願者,四十天來,小鎮、小鎮的人和事,給了我太多的感受,並且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將永遠珍藏在我的記憶裏。

上完最後一節課已是正午時分,站在那間教室門口,再一次看那已看了無數遍的山:一座座,宛如鈍斧劈開,又經千萬隻惡狗啃噬、滾打。歲月的風雨衝洗了肥沃,衝洗出千溝萬壑,如曆史書籍中那一頁頁發黃的褶皺,光禿禿、灰蒙蒙。隻有那一排排白楊,倔強地挺立在太陽底下,痛苦地炫耀著黃土高原的生命力。

五十多歲的老鎮長來了。一番感謝後,老鎮長熱情地邀請我們到飯店吃飯。我們堅決推辭。老鎮長分明鐵了心,說我們不去就是不給他麵子。最後,雙方相互妥協——吃一頓便飯。

飯店是小鎮檔次最高的,包廂是飯店最豪華的。雖然剛才說好是便飯,但桌上還是擺滿了高級菜肴——雖然在城裏這是最普通的菜。老鎮長親自為我們每人斟滿一杯酒,再給自己斟滿,起身,舉杯向我們敬酒。我們還沒來得及推辭,老鎮長已經“先幹為敬”了,而且一連三杯。說實在的,他這種出爾反爾的德行,一連三杯酒的霸道,讓我們很是看不慣。我們竟然不謀而合地堅持說不喝酒,連酒杯也不端。老鎮長於是又一個勁地招呼我們吃“美人腿”、“中華鱉”。我們依然不約而同地不動筷子,連一句禮貌的應答也沒有。

氣氛冷清到極點。

老鎮長顯然沒料到這一幕,歎口氣,出去了。

很快,老鎮長抱著一個紅綢布包著的小木箱,急急地回來了,說:“對不起!我們喝這個!”他打開小木箱,拿出裏麵的兩瓶酒,遞給我一瓶。接著打開另一瓶,給自己斟滿,雙手端起,又一次“先幹為敬”!

當我看清那瓶子上的標簽時,渾身不由得一哆嗦,心裏分明打破了五味瓶。老鎮長並沒有發現這一點,隻是一個勁地勸我喝這個酒。

“鎮長,聽我講個故事再喝吧。”不知哪來的勇氣使我騰地站起身,“一年前的那個暑假,一個男孩,沒日沒夜地在城裏撿破爛,父親在工地上做牛馬。但是,開學前一天,他上高中的學費還少三百元。他瘦弱、疲憊的父親,硬是求著采血站的大夫將針管插進他的血管。可是,這位虛弱的父親在晚上回家的路上,滑下了山……”我顯然動了情,“於是,上高中,讀大學,成了這個男孩永遠的夢和痛!”

老鎮長被這突如其來的故事弄得莫名其妙。

我指著他手裏的酒說:“這瓶酒三百元。三百元啊,老鎮長!也就是說,喝這種酒的人,隻要嘴一張,就吞噬了一個孩子一生的夢啊!”我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聲音哽咽了:“尊敬的老鎮長,這個男孩就在離這兒不遠的你治理下的一個小村子裏,你知道嗎?”

“哦,是這……這樣啊……”老鎮長好像突然酒醒,想說什麼,卻搖搖頭,頹然坐下。

幾乎同時,我們將鄙夷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老鎮長,然後起身就要走。

“誤會了,你們誤會了!”陪同的中學校長急忙起身,攔住我們說,“老鎮長早就想過來看望你們,但他太忙,就一再叮囑我們要照顧好你們,說人家大學生從城裏來教我們的孩子,馬虎不得,千萬馬虎不得啊。昨天,老鎮長用自己的工資,親自到縣城買了這些菜,再求飯店加工。可是,見你們剛才總是不吃不喝,老鎮長以為你們嫌棄我們小地方的酒菜,才咬著牙拿出了這瓶酒——他是想以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感激之情,更是希望你們以後再來啊……”校長竟然也哽咽起來。

一名幹部站起身,指著我手裏的酒說:“不錯,你那瓶酒的確是三百元。可是,你知道嗎?老鎮長的這瓶是三塊錢一斤的散酒裝進來冒充的呀!”

室內,不知誰哭出了聲。

室外,不知何時已閃亮了二十一雙晶瑩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