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能違逆他。不僅僅因為他是他的父親,他需要得到他的器重寵信,更是因為在隨後的日子裏,他漸漸明白父皇決定的正確和必要。
三大世家的存在,從大晉建立的那一天便開始了,其中溫氏更是在前朝時便已是世代簪纓的官宦門第,他們的曆史甚至比這個王朝還要綿長。經過這幾十年的積累,如今已然達到巔峰,當真是鍾鳴鼎食、富貴滔天。
在他們麵前,連身為太祖血脈的皇族都要避讓三分。
他曾親眼見到身份尊貴的藩王在麵對三大世家族長時賠笑討好的嘴臉;他也知道這些世家明裏暗裏對自己血脈的珍視,認為自己的血統甚至高於那九重金闕中的天子,甚至就連他的未婚妻子也不以君王所封的翁主尊號為榮,更喜歡旁人喚她“溫大小姐”。
至於天下人心中,世家更是比皇族更加尊貴神秘。
這些都是身為帝王所不能忍的。他可以想象父皇心中的惱恨,他相信如果有一天自己坐上那個位置,也一定無法容忍這種蔑視和羞辱。
更何況,世家權重危及的已不僅僅是皇權,更是天下民生。
任何一種事物發展到一個階段,必然會出現它的問題,各大世家盤根錯節的勢力早已覆蓋了整個朝堂,尾大不掉,影響了整個國家機製的運行和發展。
誠然,這些家族中不乏精明睿智的子弟,這些人都是國之棟梁,但更多的卻盡是庸庸碌碌的無用之輩。這些人靠著恩蔭做了官,卻根本無那個才幹,終日白食俸祿,耗費的全是民脂民膏。更要命的是這白食俸祿的隊伍太過龐大,順泰十五年時姬騫曾做過一個統計,驚訝地發現各大世家靠恩蔭做官的人數已經達到了數萬人。國家養著這麼一群廢物,無異於一個可怕的包袱。
他還記得壓在他頭上二十餘年的二哥被廢之後,父皇在大正宮書房召見了他。當時父皇立在太祖畫像前,淡淡道:“你可知道,此番盛陽之事,朕為何要以太祖禦書大做文章?”
他垂首:“父皇是想考驗兒臣。”
“考驗你的辦法可以有很多,為什麼朕偏偏選這一種?”
他自然無法給出答案。
父皇深深歎了口氣,視線落在牆上的太祖畫像上:“太祖雄才偉略,一生隻做過一件不智之事,那便是一味放縱自己對端儀皇後的情誼,以致溫氏勢力無限坐大,這才導致今日的困局。”
他回頭看著他,目光中似乎藏著無限深意,又仿佛什麼都沒有:“這回盛陽的事,我便是要讓你明白,成大事者,絕不可拘泥於兒女私情。那些隻是會影響你的判斷,讓你做出錯誤的決定,等到釀成大禍那日便後悔莫及了。”
他沉默。
父皇還在逼視著他:“你可明白?”
他終於抬頭,眼神清亮而堅定,一字一句道:“兒臣明白。”
他想,他注定要對不起阿儀了。他原本以為這樁婚事是老天賜予他最好的禮物,不僅有強大的外戚支持,還給了他世間最好的女子。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這世上哪裏有那麼好的事情?欲取先予,老天給了他前程機遇,然後要他自己去做那最艱難的抉擇。
他放棄了她。
他有他的鴻鵠之誌,他渴望著那個世間最尊貴的位置,更渴望成為一代明主,而這一切都將與他的妻子相衝突。她是那樣的出身和性子,隻要他朝著自己的目標不斷前進,終有一日他們會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就讓他先來了斷吧。
他知道也許有一天,他想起這個選擇會後悔,可是那一天太過遙遠,他隻知道此刻的自己更加想要的是什麼。
在他的設想裏,他會先鬥倒二哥,坐上皇位,然後一步一步鏟除世家盤根錯節的勢力。他一貫心性堅定,想要做的事情便一定能做到。事實上,之前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按照他的計劃在進行,他相信隻要繼續走下去,他終會實現畢生抱負。
至於溫氏覆滅之後,阿儀要如何處置,他下意識地不去思考。
他一直以為,做決定的那個人是他,先放棄的那個人是他,最後決定她命運的那個人也會是他。可是他忘了,他的妻子從來就不是一個會任憑擺布的人。
她比誰都倨傲。
而她倨傲的方式,便是不顧他意願,自作主張地替他擋下那一劍。
她閉上眼睛那一刻他似乎才第一次領悟到,原來這個人並不會永遠陪伴在他身邊,任憑他如何傷害都不離開。
她若要走,便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當天晚上,那個玉枕果然沒有派上用場,事實上,慕儀隻瞟了一眼便讓人將它收入庫房。她照舊枕著自己用慣了的瓷枕,一夜各種夢魘不斷。
第二天早膳後,餘紫觴伴她坐在廊下煮茶,看著寶貝學生時不時打個哈欠,道:“昨晚沒睡好?”
慕儀點頭。
餘紫觴一臉了然:“我猜你也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