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至(上)(1 / 2)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黃昏時風裏卷起細細簌簌的米粒子,天黑盡時,白鵝毛已狂飛漫卷。

滿城青瓦屋頂,轉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滿棧橋。

橋頭的長樂酒坊,升起燈籠,燒暖炭爐。

落魄琴師輸了與老板娘的賭約。

他賭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場雪下起來之前,南朝來的皇後就會被廢。

從這渡口遙向南望去,夜霧中,隱約可見依山而築,巍巍直上的鳳台行宮,宮闕嵯峨,燈火如九天星辰閃爍。昔日豔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齊皇後,正幽居在此。

這場雪已悄無聲下得紛紛揚揚。

南秦遠嫁而來的寧國長公主華昀凰,眼下還仍是昭陽宮的主人,北齊國君的正妻。

落魄琴師與老板娘的賭注,不過一壇酒。

皇後會不會被廢,原本與鄉野庶民全無幹係。

唯獨殷川一地,既是皇後陪嫁封邑,又是兩國必爭之地,這三年間烽火平息,暫得太平,全賴南北聯姻的維係。

今歲入冬,廢後流言仿佛是從北邊傳來,不知多少人在暗裏揣測,幽居殷川行宮的華皇後,究竟還回不回得去帝京。

無論南北,從來沒有過哪一朝的皇後,生下皇子未足月就遷出中宮,鳳駕離京,獨自遠居。自此兩年間,皇後再沒有離開過淩雲孤峙的鳳台行宮。

皇帝更不曾駕臨殷川。

然而,不希望廢後紛爭再起的殷川百姓,總盼著流言不會成真,總覺著這位南朝長公主非同等閑。畢竟,沒有哪一朝哪一國的公主,有過這樣驚世的封邑。八百裏殷川,都做了她的陪嫁,從南秦送嫁而來的五千羽林精衛,至今駐守於鳳台行宮,遵奉皇後一人號令。

“皇後哪裏是說廢就廢的,堂堂南朝長公主,又生育了皇子,還有這八百裏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誰不知道,華皇後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呢。”

老板娘脆聲潑辣。

殷川自從成了長公主的封邑,才得來太平安穩,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長公主身上。老板娘自己也是半個南人,母家是從南朝徙來的,自然盼望長公主能把這北齊皇後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從京城流落來此的落魄琴師,嗤之以鼻,“婦人之見,可笑,可笑。”

“南朝現今是裴太後臨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長公主就什麼靠山也沒有了。她這皇後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原是侍奉過廢太子,在南朝時就有穢亂名聲,一時狐媚惑主,坐上中宮之位。聽說上月南朝獻給皇上的冬歲禮,又有好幾個美人,裴太後這是恨不得讓皇後立時失寵啊……這二人,勢如水火,可見當年的宮闈穢聞半點不假。”

老琴師撚著下頜黃須,連聲嘿嘿,議論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長。

老板娘譏誚道:“兩邊宮裏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親自瞧見似的,真了不得!”

眾人哄笑。琴師臉皮泛熱,不忿道:“老夫當年給宮中樂正大人當侍從時,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

滿座都是往來於南北兩地的客商行販,聽琴師在那裏高談闊論天子家事,也時而湊趣哄笑,大都不以為意。隻有一個初次從南朝隨商隊過來販茶的少年,聽得失驚,側身低問左手旁的漢子,“怎麼,他竟不怕官府治罪,這些瘋話都敢講?”

在南朝,不論是當今裴後臨朝,還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厲,沒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議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輕則鞭撻,重則割舌。

少年的問話,那漢子像全沒聽見,不理不睬。

舊窗吱吱,擋不住外邊風聲如刀。

少年裹緊棉袍,見這漢子穿件髒汙的皮袍,在屋內也不脫去氈帽,壓低帽簷,悶頭喝著一碗酒。看他落魄窮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壺推到他麵前,“來,一同喝。”

那人略抬臉,瞥了少年一眼。

被這雙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閃子,少年驚得一縮。

大漢滿臉濃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簷下隻露出那麼雙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話,少年也默默縮回去,看都不敢再往這邊看一眼。

倒是右手邊坐著的老丈,聽見少年先前問話,悠悠接口道:“這話在我南朝自然講不得,到了北邊,京城裏也不能講。至於外頭嘛,齊人原本是遊牧騎射的異族,立國至今,禮法不達庶人,民風向來粗豪。何況這裏是殷川,南北不屬,官府隻是個虛設。你莫怕,也莫學那老匹夫口無遮攔,是非少說……”

少年訕訕應諾,耳裏卻聽著那琴師還在喋喋吹噓他從京城聽來的傳聞,說華皇後實則早已瘋了,皇上將她貶來行宮養病,如今兩年都不見好,遲早是要廢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