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至,故人歸。
眼前茫茫,風旋雪回,天地似也晃動起來,搖落漫天的,是梅影,是鶴羽,或是時光……這漸行漸近的身影,是從恍如隔世的往昔裏走來,是深潭般沉寂歲月裏的一點漣漪,擴開,漾起,波瀾席卷無聲。
少時歲月,故國深宮。
仿佛雪中初見,修竹般的翩翩沈郎,仍是這一襲青衫。
隻在刹那恍惚間,昀凰眼前,天地忽地褪盡顏色,連青衫的碧色也淡去,淡入茫茫的一片白,有一抹如幻如砌的身影,覆在眼前真切的故人身影之上。
似是故人,亦非故人。
幻附在萬千紛飛雪片後,隱匿在一樹樹梅影間,百千道的幻影,都向她籠罩了下來……蕭瑟白衣,杜若冷香,倏忽而現,倏忽而散。
一陣風吹開飛雪,眼前分明是一別杳然的沈郎。
原來是沈郎的青衫沾了飛雪,不是那一襲白衣染了梧桐碧影。
不是那回不來的執幻。
一樣風雪,不一樣的故人。
隔了關山家國,曾是他,負來丹心化血,碧血成灰的絕音。
如今青衫未改,隻多了兩鬢霜白。
昀凰定定望住沈覺,未覺察,自己雙手的顫抖。
沉積在骨髓心腔至深處的驚痛,又被喚起了餘悸。
見故人,則思故人,思音聲之長絕,惟永殤以不忘。
看著沈覺一步步行至跟前,細密的雪片,落了他一肩,襯得兩鬢的白發更是觸目,昀凰輕抿了唇,將心底的驚,與惜,與歎,都鎖在唇間,鎖成一個平靜笑容。
這徐徐而綻的笑,足以融化霜雪寒意。
她望著他,笑語輕揚,“沈卿,別來無恙?”
沈覺止步,低垂的目光,緩緩抬起。
囚禁在塵心堂的兩年裏,日夜都在等這一刻,隻不曾想,不敢想,相見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該有什麼話。滿心的罪疚,要如何開口,是喚一聲公主,還是喚一聲皇後。
然而她一聲“沈卿”,一句雲淡風輕的“別來無恙”,便掠過了往昔的長公主與少相,掠過了一段不堪回顧的往事。
眼前的她,緩鬢低髻,雲裳雍容,容光清豔無疇,依偎在豐神湛澈的君王身側。
飛雪瓊英,落梅鶴影,一對帝後宛如天人。
那個雪中執傘的女子,隻留在辛夷宮的木蘭花下,棲梧宮的碧色深處。眼前笑對故人,從容自如的,是北齊皇後華昀凰,她是天生就該站在帝王身側的女子。
在她的笑容裏,沈覺的心,浸著莫可名狀的涼意,安穩地沉下來。
“皇後萬安。”
他低頭,向她單膝屈跪,行了北齊的臣禮。
霜白鬢發被風拂起,一屈身的風度,猶是積雪壓彎的修竹。
他鬢上霜色,迷住了商妤的眼,模糊了久別重逢的歡喜。
連自己也以為久已忘卻,少女時微渺如青芽的一點心思,也曾萌動,也曾有過以為遙不可及的仰慕。彼時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滿京華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平平的庶出表妹,在沈家那樣繁枝茂葉的錦繡門庭裏,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記得她的樣子。
隨嫁和親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別長公主,也以兄長的身份來送她。
那時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夢斷,故土難歸。
恍惚裏,商妤聽見昀凰的聲音。
她怔怔轉過目光,見昀凰噙著一絲淺笑對沈覺道:“商昭儀也在此。”
他像是早已看見了她服色的變化,並無詫色,眼中有一脈柔軟了然,“恭喜昭儀。”
她不知該如何喚他才好,隻得笑了一笑,“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