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恨碧(1 / 3)

上一回,雪落下,覆白了宮簷的時候,那個人還在。

那是這幽幽深宮裏最清淨的一個冬天,也是她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最憎恨的敵人,終於被逐走,遠遠嫁去了北齊,那個紅衣灼目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這九重宮闕之間,令她霎時覺得六宮內外都寬敞亮堂,再無逼仄。

繈褓中的皇子被抱來她宮中撫養,因著這孩子,那人也常來看望,常同她一起逗弄孩子。那些時候,她曾恍惚當了真,以為真有天倫之樂。

可終究,她隻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他利用裴家扳倒了外戚何家,廢去了何皇後,裴家便又成了下一個威脅帝位的外戚。他的病,一日沉似一日,等不到小皇子長大,這萬鈞江山就要落在牙牙學語的幼子身上。本朝曆代傳沿下來血淋淋的鐵律,立幼則殺母。

她惶惶然,懷了微渺奢望,奢望他對她尚存一絲情分。

可他的情,隻留在棲梧宮裏。

鳳影台上,人去台空,那個妖女走了,卻還勾著鎖著他的魂魄。棲梧宮已重門深鎖,成了誰也不許踏入的禁地。他再也不曾在她宮中留宿,卻時常在棲梧宮裏深宵獨眠。華昀凰遠嫁後的那個冬天,他的病,驟然加重,纏綿病榻不起。

她侍候在側,無微不至,他卻時常終日沉默,不與她說一句話。他的目光空空,整個人也空空,魂魄不知遊蕩在何處。雪下得最深的一夜,他叫她開窗,她說冷,他卻喃喃道:“北邊更冷,不知貂裘夠不夠禦寒?”

他當真以為她這枚棋子就不會恨麼?

這些怨,這些恨,全都潛滋暗長在她的低眉承恩裏,一絲絲,一縷縷,釀成了毒。

她知道,在他死之前,一定會殺了她,殺了她手握重兵的兄長,好為他的兒子鏟平帝位之側的威脅。

她不想死,不想為一個涼薄君王而死。

他知自己時日無多,漸漸顯出寡恩手段,要在死前清除裴家的兵權。若再給他多些時日,先死的一定是裴家。

兄長終於尋到了那一味禦醫藥方中的重藥,原是為他續命的,若劑量逐日加重,便成了催命的毒藥。隻要在每晚的藥中再添些許,他便挨不了太久。

第一次投藥,她的手在抖,心在抖,周身在抖。

心下有萬般掙紮,如何忍得,讓那人的性命斷送在自己手上。他的容顏、目光、身影……從濃黑的藥汁裏映上來,那容顏如雪,那目光如霜。她的淚墜入藥中,如果心底的怨,能化在淚中,就讓這滴淚,做了那奪命的毒。

奉了藥,一步步走進寢殿,心中有奇異的最後一線欣慰,他肯讓她親手侍藥,到底對她雖無情,卻還有信。

夜闌無聲的寢殿中,杜若冷香浮動,宮燈孤照,白衣煢煢。

他端坐禦案後,執筆凝定如石,久久紋絲不動。她不敢近前,不知他在想什麼,竟有那般冷寂成灰的臉色。不知他要寫什麼,竟連執筆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紫毫端,終落於紙上,一筆一畫,如施刀斧。

他蒼白如紙的臉色,隨紙上每寫一字,愈是蒼白一分,愈映得他鬢色、眉色、眸色,深如茫茫無盡黑夜。唇上僅有的血色,最後也褪盡,眼底幽幽光亮如星辰隕落般黯然熄去。修長手指再也握不住一支筆的重,紫毫擲落地上,玉管脆裂,濺墨如血。

他站起身來,眼裏茫茫,看也未看她一眼,緩步走向殿外,廣袖垂地,白衣離索,背影蕭悴,薄得似一縷煙塵,隨時會在夜色裏化開。

“陛下要去哪裏?”她問。

“棲梧宮……”他的語聲清冷,邈遠得像從天邊傳來。餘音未盡,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手扶向身側如意琉璃樓閣宮燈,宮燈倒下,人也倒下。

殷紅的血,從他唇間湧出,染紅大片衣襟。

她手中藥盞墜地,跌得粉碎。

那一夜他命若遊絲,禦醫幾乎回天乏術。

留在禦案上的那一紙書,是南秦國主寫給北齊新冊封皇後的賀書,是兄長給幼妹的諄諄祝訓,是他寫給被他親手送入北齊和親的華昀凰——“克令克柔,惟勤惟儉,孝養孔虞,盡敬婦德……”

望了紙上沉靜無波的筆跡,裴令婉幽幽笑出聲來。她在他病榻旁徹夜垂淚,泣不成聲,心中想的是,就這樣救不回來也好,就這般魂歸九泉,清清淨淨撒手去了也好。

可他不甘撒手。

凶險至此,也不知他憑了怎樣心誌,生生又熬過來。

他的時日更少了,可對她而言,對裴家的安危而言,還是太長。

再一次投藥,裴令婉的手,已不再顫抖,不過是讓他早一些解脫,或遲或早,於他是一樣赴死,於裴家,於她,卻可絕處求生!照所投的藥量,慢慢銷蝕他衰弱也強韌的生命,她計算好了,至多還有六十日。他來不及在死前向裴家動手,她卻有備而來,來得及一手挾小皇子臨朝,一手憑裴家軍鏟除沈家。

千算萬算,天命難算。

尚未來得及部署周全,尚未到她暗暗等待的日子,他終究不肯讓她如願……人之將死,或許真有冥冥中感應。此後一次次午夜夢回,乃至今日,裴令婉仍無法擺脫那個殘照如血的黃昏,那個獨自走入血色落日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