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讖魘(1 / 3)

鳳帷內紗帳垂下,隔開了外麵的光影,帳頂黑沉沉壓下來,金絲織紋上的百鳥丹鳳仿佛會動了起來,緩慢旋轉著,攪動了天地,直將人帶入無形漩渦裏。昀凰恍惚覺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知覺漸漸麻木,神智模糊裏,隻知有一隻手,穩穩地,暖暖地,一直握著她的手。

耳邊許多人的聲音紛亂,一時清晰一時遙遠。

她聽見尚堯在疾聲問話,聽見仲太醫蒼老的聲音傳來,帶了惶恐的顫抖:“皇後這是,這是……小產之兆。”

手上一緊,她的手驀地被攥得生疼。

可是太醫在說什麼,昀凰茫然轉過頭,想掀起床幃,卻抬不起手。

“皇後體弱血虛,勞神憂思過甚,胎息不固,更經受如此衝撞。”滿頭白發的仲太醫一聲歎息,看慣天家生老病死,唯有重重叩首:“微臣無能,當竭力施為,能否保住皇嗣,唯願天佑了。”

唯願天佑,上天難道不是稍稍施舍給凡人一分欣喜,便迫不及待奪走麼。

“能保則保,若是天意不測……”他喑啞了聲音,一字字道,“朕隻要皇後安然無恙。”仲太醫一震,抬起眼來,觸及皇上傷痛無奈的目光,領會了他的示意——若是皇後涉險,寧可放棄皇嗣。

昀凰無法控製自己身體的顫抖,一道床帷之隔,她的顫抖傳遞給了將她的手緊握掌心的那人,他的手也在發顫,指尖也冰涼。

仲太醫重重叩首,提筆急書,下了安胎寧神的方子。一麵交給司藥內侍去煎藥,一麵從隨身藥匣中取出銀針,先施針以救急,穩住胎心。

床幃掀起,露出皇後仿佛比雪更白幾分的麵容,臉頰嘴唇全無血色。皇上的臉色也是一樣的蒼白,緊握著皇後的手,在太醫施針時,目光緊隨,眉心蹙出深痕,倒似一針針紮在他身上。

昀凰抬去茫然空洞目光,望住眼前人。

他滿眼的痛惜、憂切、歉疚,看來像是真的一般。

片刻前仿佛是另一個人,以冰涼目光看著她,像看一個冷血怪物。

他親眼見了她盛怒之下摑去的一掌,見了承晟紅腫的臉,不問因由便認定是她苛待了承晟……終究是父子血濃於水,還是在他眼中,本就視她如蛇蠍女子。

一路攜手殺伐而來,她的手段,她的狠絕,他一一看在眼中。她不曾在他麵前柔弱可憐過,不曾對他粉飾掩藏過,從杏子林裏初見,她就是談笑殺人的長公主。他說,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誌在必得的女人。

當她血手奪璽,踏著修羅沙場,染一身腥豔,萬軍中與他相見,那時他看她,如看天女降臨,如看末世紅蓮;如今錦繡深宮裏,淡了暗夜殺戮,遠了刀光劍影,卻隻是一掌揮出,揮落他眼中溫柔幻象。

他的目光,如霜刃,如白刺,生生將她釘在冰天雪地裏。

像極了離光那一劍刺入胸口時,奇異的冰涼,直抵身體深處。人的目光,原是比世間最鋒利的劍更能傷人。她恍惚在那一刹,竟覺得,這般目光在哪裏似曾見過。

是誰,是在何處,卻想不起。

此刻眼前人,又變回來了雪中攜手的那人,一望深情盛在琥珀色的眼裏,像是真的一樣。她直直望進這雙眼裏,想知道下一刻的變幻是什麼。

辛澀苦腥的藥味從外殿飄送進來,司藥的內侍一路急急趨行,將藥呈上。

尚堯親手接過藥盞,以銀勺舀了,喂到昀凰唇邊。

她順從地張口,任他將藥喂進來,一口口木然咽下。

他替她拭去唇邊藥漬,極小心地扶她躺下,仿佛她是一尊稍觸即碎的瓷人兒。她靜默地望了他,如墨長發散了一枕,映得臉頰愈發蒼白。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更涼,一派空空蕩蕩的涼。他想說的話,想說的歉疚與懊悔,都被這眼神拒之千裏。萬千言,此刻說來,都是徒然。

“皇後需寧神靜養,萬勿再受驚擾。”太醫低聲稟道。

尚堯傾身替昀凰攏了攏鬢發,在她耳邊柔聲道:“你睡一會兒,我陪著你,待你睡醒過來,一切就都好了……隻要你安好,旁的都不要緊。歲月久長,我們會有很多皇子皇女,衡兒會有很多弟妹,大大小小圍在你身旁,吵到你厭煩。”

她闔上雙目,仿佛沒有聽見,仿佛早已睡去,睫毛如羽扇垂覆,微微顫動。

他知道她並沒有真的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