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換崗的時辰,胡校尉就頂著夜寒,盔甲上結一層霜花,三更前趕到了北門。值夜的趙校尉很是意外,打趣他是不是吃了花酒被家中娘子趕出門的。胡校尉隻是嘿嘿笑,也不辯解,仗義地讓老趙早些回家,換他來值守。
明日就是太皇太後梓宮回朝的大日子,誠王殿下親自護送儀仗要從北門入城,這本是不合常理的,太皇太後鸞駕應從正南麵的承天門進出,卻因儀仗從燕山方向來,繞城太過周折,故改從北門入。胡校尉聽得軍中傳言說,讓梓宮從北門入,是皇上的旨意。隻因太皇太後生前是獲罪被先帝貶到燕山行宮去的,至死也沒有被赦罪,若從承天門入宮有違先帝的旨意,故當年她老人家離宮去燕山走的是北門,如今迎回梓宮也還是走北門。
誠王是太皇太後疼愛的幼子,如今誠王被尊為皇叔,位分尊崇,可皇上仍是不允梓宮從正南門入城,可算是極不給誠王顏麵了。
湊著銅盆中炭火烤了一陣濕靴,胡校尉有些冒汗,心中越發懊熱不寧……半宿在家中睡不安穩,時時驚醒,索性提早過來。他到城頭巡查了一番,細細檢點各處,以確保明日開城迎駕不會有什麼差錯。
算來醜時初刻已過,他和衣眯眼,正打算養一養神,外頭突然驚動起來。
這時刻,竟然有一列飛騎從北而來,馬蹄如驚雷滾地,披風橫展如長翼,迎著交戟攔路的守衛,為首者遠遠亮出手中令牌,喝令開門。
胡校尉認出了來人,正是兩日前同樣持令牌連夜出城的人。
眼望著來去如魅影的這一隊人馬,入城後迅速消失在夜霧中,所去正是皇城所在的方位,胡校尉大口喘氣,呼出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令他看不清眼前迷霧中巍峨皇城。他隻知道自己正守衛著此間,守衛著天子安危所在。他凍僵的手移到腰間,默默握緊了那柄屬於校尉的佩刀。
夜霧中遠遠近近的宮燈照著九重天闕的模糊輪廓,仿佛霧中幻境,一觸即化。這錯覺令佇立在昭陽宮門前的昭儀商妤失神了片刻。內殿中匆匆迎出的宮人向她行禮道,鸞駕已備好,可是皇後尚未有起駕的旨意,還請昭儀入內催一催。
商妤步入內殿,殿中換了居喪中的素幔青帷,沉香縹緲,琉璃宮燈流光映碧,寧靜一如往常,兩名宮人左右侍立,捧著出行常服與雪狐深裘,等著侍候皇後穿上。皇後華昀凰卻披散著長發,坐在妝台前,妝台上並無釵簪,卻有一隻胭脂匣。
商妤一聲不發地來到昀凰身後,從鏡中望見她平靜如水的臉上,不見波瀾,唯一雙深瞳,亮如寒星。
隨著商妤一起進來的宮人輕聲稟道,“皇後,已近寅時了。”
“是嗎,今夜過得真快……”昀凰目光微垂,手在鬢間頓了一頓,理過鬢發,從鏡中與商妤抬眸相視,淡淡一笑,“阿妤,他終究沒有來。”
臨到此時,皇上也沒有來昭陽宮,便是不會來了。
已至寅時,車駕待發,將要在天明之前護送皇後和皇子隱秘離開——天明之後,宮門開啟,全城舉哀,百官出迎,太皇太後梓宮歸來之際,巍峨莊嚴的皇家天闕又要變為修羅之地,這一場兵戎相見的終局,皇上將要親自了結。
此夜,對於皇帝將是何其漫長的一夜。
商妤知道,皇上徹夜都在禦書房內,沒有來過昭陽宮。
到了這時刻,昀凰仍不動身,商妤不忍說破,她卻自己道出這句“他沒有來”——他沒有來見她,在她希望能陪伴在側的時刻,他卻沉默轉身,讓她遠遠回避,避開他最不願與她共禦的這一戰。
站在他和她對麵的,是她的仇敵,也是他的父親。
夜盡晝至,天光之下圖窮匕首現,父和子走到終局。然而他與她,帝與後,這對至親至疏的夫妻,相契至深的盟友,在這一刻,隔開了千言萬語不可訴的鴻溝。
商妤歎息,“皇上不來昭陽宮,皇後為何不去禦書房?”
“他不想見我,我何必去擾他。”
“皇上或許隻是……”商妤想說皇上隻是太忙,卻說不出口,分明知道這是哄人的假話。昀凰這樣冰雪心肝的人,須得著這些話來哄嗎。皇上的性情,他若想見,從京城到殷川,晝夜兼程定風冒雪也會來的;他若不想見,從禦書房所在的集賢殿到昭陽宮,相隔不遠,卻如天涯。商妤嚐試去猜,皇上不來見皇後的緣由,其中曲折幽微,越想越是黯然,抬眸間觸上皇後的目光,令商妤覺得自己的心思盡被洞察.昀凰微微揚起唇角,似是笑容,卻有苦澀,“有朝一日,他若恨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商妤無言以對,輕輕歎道:“無論如何,明日一了百了,什麼都揭過去了,皇上皇後還有百年恩愛,還有小皇子與未出生的皇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