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刃(1 / 3)

是他,又不是他了。

昔日倜儻少年以晉王的身份,初來拜見“皇叔”,翩然身影從遠而至,隻一眼,便相信這千真萬確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另一個人。一樣的倜儻,一樣的英朗,傷殘多年形同廢人的誠王,仿佛見過從前那個風華正茂,皎若玉樹的自己又回來了。誠王閉了閉眼,徐徐睜開,到底看清楚了,此刻長信殿上等待著自己的,是手握生殺的君王,再不是昔日少年。

時刻如影相隨在誠王身後的啞老,默默止步,不再近前。

父與子,君與臣,最後的相見,不必再有他人,隻一道紫檀青玉案,橫隔在二人之間。案上置酒,銀壺玉杯,光從杯壁透出,如月照清霜,銀灑白雪。

“陳酒待故人,陛下有心了。”誠王凝目杯中,愴然一笑。

尚堯的目光落在誠王摘下了麵具的半張臉上,第一次看清他不加遮掩的可怖傷痕,因他這一笑,毀壞的半張臉也牽動一道詭異紋路,似譏嘲又似忿怒。那另一半臉上,眉眼唇鼻,仿佛相似又不似……每一點相似的痕跡落在眼裏,此刻都成了撒在斷腕處的鹽。縱有徹骨痛,不染君王眉梢,尚堯淡淡道,“這酒是長信殿裏太皇太後在時便存下的陳釀,隻為皇叔一人啟封。”

一聲“皇叔”令誠王臉上起了抽搐般的怪異笑容。

尚堯不動聲色,從容拂袖落座案前,“陳酒溫綿,朕記得皇叔倒是愛烈酒的。”“從前是,如今早已不飲烈酒。”誠王也落座,垂目一笑,“到底我是老了。”

尚堯執杯在手,修長手指映了瑩瑩玉色。

見竹下之風流,隱殺伐於彈指。

“初見皇叔時,皇叔在廬中獨自飲酒。朕想同酌,皇叔不允,您說,年少若飲烈酒,老來愁深,當無酒可飲了。皇叔此言,朕一直記得,如今倒也懂了。”

他倒還記得舊時一言片語,誠王愴然失笑,端起杯來,酒色在目中映出一泓深碧幽幽,“你如今登臨至尊,天下俯首,再沒有誰可入你的眼,何來的愁?”

尚堯手中酒杯轉動,語聲平緩,“若是朕將江山相與,皇叔可會安然無愁?”

“我一個孤殘之人,要江山何用。”誠王譏誚笑容漸漸消失,唇角垂落,頰上深狹紋路仿佛以刀刻出,盛滿苦澀,“我一生所求,從來不是江山。”

尚堯目光抬起,眼底波瀾微動,“皇叔所求為何?”

誠王仰頭看向長信殿高曠的殿頂,雕梁繪棟上朱砂金粉經年未改顏色,此間的人卻已麵目全非。深宮日月長,轉瞬萬事空。

“同是生在昭陽宮,一母所出的嫡皇子,隻因長幼之別,皇兄便能占盡一切,而我則需處處退讓,處處舍棄。”誠王的語聲沉緩如水中一分分沉下去的朽木,“凡是他要的,我就不能有。他如日月,我如黯星。世間人人皆笑我、輕我、謗我、欺我……我一生所願,不求天下歸心,隻願心係之人,信我、敬我、不負我。”

誠王淒涼孤獨的目光,觸上尚堯深斂無波的眼,其中深不見底的洞悉,無聲無息將他湮沒,令他感到,尚堯是明白的,是這世上最能洞悉這般苦楚孤寂之人。

尚堯仿佛漠然地聽著,容色蕭索如覆了霜夜清光,良久緩緩開口,“皇叔一生中,可曾有一人,至心待你?”

二人目光相及,誠王神色微震,驀然明白他問的這一人是何人。

多年來,不問不提,彼此都隱忍回避著關於這一人的隻言片語。

翡翠杯觸手生涼,尚堯的掌心卻有了薄薄的汗,問出這一句,如同高擎在手的巨鼎終於能夠放下。誠王的眼角微微抽動,毀壞的半張臉上閃過一絲苦楚扭曲。那是他一生最不願再提起之人,回避了一生,到此時,避無可避。

“至心待我?”誠王喃喃重複尚堯之言,望著杯中酒,喉頭顫動,發出一聲短促的澀笑,“當年,她失了恩寵,不甘深宮寂寥,每每趁我入宮向母後問安,便故意在這長樂宮外與我相遇……我知大罪已鑄成,一步不慎便有大劫,她卻沉淪愛欲,已近瘋魔,寧可與我一同萬劫不複,也不肯止步於懸崖之前。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步步淪落,無路可走而貿然行險。母後知曉了我與她的私情,唯恐皇兄不容我,逼迫皇兄立我為諸君,好讓我有諸君的身份可托庇。皇兄與母後失和,不忿母後偏袒,反倒令駱氏趁機蒙寵。薩滿案正是這毒婦布下的圈套。而你母妃……她落在毒婦手中,是皇兄故意所為,他明知道以駱氏的毒手必會要她性命。他早已猜忌,以此試探於我,若我求母後從毒婦手中救她一命,則坐實了皇兄的猜疑。母後也斷然不肯,她恨不得除去後宮禍水。”

誠王一字字啞聲道:“我棄約於她,她亦毀我一生。女子美而近妖,便是禍水,是劫數!”

尚堯緩緩閉上了眼,濃眉深睫投下一片暗如夜色的影子。終於聽他親口說出涼薄如斯的字字句句,心底除卻慘淡再無其他,為薄命的母妃,也為了隻因一念之錯來到這世上的自己。

“若說至心相待,這一生,隻得母後一人。”誠王黯然長歎,“我此生唯一虧欠之人,便是母後。終有一日你會明白,唯有生身父母至心相待,世人涼薄,豈有半分真心。”

尚堯望定他,目光深透,仿佛洞穿了他,“人心比江山難取百倍。天下可以雄兵百萬強取,一介凡夫,奪其性命容易,若要奪其心誌,縱然身為君王、尊長,乃至血親,亦不能恃強相迫。這也是朕為何一再告誡皇叔,不可輕易征伐南朝,疆土易奪,人心難取。”

“恃強相迫?”誠王嗬嗬笑了數聲,“我原本視你為至親,為骨血……既是骨血,與我自身亦無分別,同得同失,同患同苦,何來逼迫?”

尚堯望了誠王,語聲沉緩,“如今朕已有兩個皇子,衡兒、承晟都是朕血脈所出。承晟性情懦弱,朕對他說,自降生世間,你便是你,是頂天立地的一個男兒。父母予你軀體血肉,心智神魂則為你自身所有。無須終日唯唯諾諾,以父之命是從.如今你騎在父皇的馬背上,日後長大成人,你將有自己的烈馬長弓,去射獵你的猛獸。”

誠王冷笑,“不錯,不錯,皇上如今自是羽翼豐盛,無須一個老邁昏聵的廢人在旁護駕。今日你踏過萬千枯骨,睥睨四方再無敵手,隻怕有朝一日,你終會敗在婦人之手。可笑你容不得至親,卻容得一個禍亂天下的妖女在側。你自詡天縱英明,算無遺策,可曾算到,自我之後,這世間再無一人至心待你?”

尚堯垂目不語,良久,揚袖引杯,將杯中酒徐徐一飲而盡。

“朕未曾想過誰會至心待我,隻知道,誰人可令我至心相待。”尚堯置杯在案,望定誠王,語聲微略啞了一啞,卻有暖意流露,“昔日今日,每遇艱難之時,此人總在朕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