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娉婷說:“如果我沒看錯,你的右腿應該有嚴重的關節炎和骨刺,而且最近你的腿病應該加重了。”“怎麼會?”婧然緊張了,“我哥以前隻能坐輪椅,現在都能站起來了,應該是好轉,怎麼會加重?”思存擔憂地看著墨池,重又扶他坐下,下意識地揉著他的膝蓋,“你是不是又逞強了?讓她幫你看看吧。”凡是學醫的,她就當人家是大夫,懷著三分敬畏。陳愛華也說:“讓小江幫你看看,萬一真重了,你就馬上去醫院。”“我自己的腿我知道,沒事。”墨池不高興了,架起拐杖欲走,誰知使了兩次力,腿卻動也沒動。思存急了,求助地對著江娉婷說:“你幫他看看吧。”江娉婷走到墨池身邊,蹲下,柔聲說:“墨池哥哥,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骨科醫生,耳濡目染,加上大學學習,我多少懂一點兒。我幫你看一下。”說罷,不等墨池答話,已經幫他卷起褲腳。
墨池穿的是寬鬆的運動褲,江娉婷很輕鬆地將褲腳卷到膝上。墨池蒼白的膝蓋暴露出來,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冷氣。那隻膝蓋已經腫成了半透明狀,而且變形扭曲成一個不規則的大包。江娉婷輕按下去,立刻出現一個深坑。墨池疼得冷汗直落。
江娉婷說:“墨池哥哥,你的膝關節積水嚴重,最近最好不要走路,讓腿休息一下,讓積水自然吸收。”“不行。”墨池打斷她,“不行,我每天都要上班,不能休息。”江娉婷握住他虛弱的小腿,輕輕拉伸,幫他活動膝蓋,每動一次,關節出都會發出骨頭摩擦的聲音,甚是刺耳。“你自己的腿自己清楚,每走一步,骨刺都會摩擦你的關節和肌肉,造成炎症不斷加劇。如果你覺得走一步痛一下值得的話,你至少應該馬上去醫院,抽出積液和膿水。”
墨池生氣地扭過頭,這個江娉婷,隻是他妹妹的同學,憑什麼對他的腿指手畫腳?陳愛華倒是很信江娉婷那一套,立刻打電話囑咐司機章伯,明天一早送墨池去醫院。墨池很無奈地請了假,被一群人簇擁到了醫院,名師出馬,望聞問切,拍片抓藥。
一直給墨池看病的程院長五十出頭,德高望重,頭發眉毛都白了,偏偏是個大嗓門,性情也爽朗得很,他先是誇了墨池一番,“好小子,越長越精神了,恢複得不錯,都能走路啦!”話題一轉,吹胡子瞪眼睛道,“不過小子,你走路不覺得疼嗎?積水這麼嚴重才來找你程伯伯。”
墨池梗著脖子,倔強地說:“我這腿啥時候感覺不到疼了,才應該來找您。”陳愛華沉著臉說:“墨池!怎麼跟你程伯伯說話呢!”江娉婷插嘴道:“陳阿姨,墨池哥哥說的是實情。他這種骨刺是骨折的後遺症,動一下都會疼。要是不疼,就是沒了知覺,可不就是惡化了?”大嗓門程院長說:“這個姑娘不得了啊!對骨科很懂行呀!”江娉婷笑著說:“伯伯,我也是醫學世家出來的,我爺爺和您是同行。”“哦?你爺爺叫什麼名字呀?”程院長饒有興趣地問。“江慶林。”“喲,你爺爺可是泰鬥啊!我在朝鮮戰場的時候跟著他老人家做過不少手術。回來後在軍醫大學進修,和你父母都是同學。江老還好哇?”程院長頗有點兒他鄉遇故知的欣喜。“他們都好。”江娉婷朗聲道,“伯伯,我也繼承了他們的衣缽,在北京醫科大讀書。”“不簡單啊!虎父無犬女。”程院長高興地說,“你和墨池,你們倆……”顯然,興奮過度的老院長會錯了意。
舌燦蓮花的江娉婷竟然紅了臉。被冷落已久的思存忍無可忍,這老頭兒什麼眼神兒,沒看見一直是她扶著墨池的胳膊嗎?顧不得害羞,她搶著說道:“院長,我才是墨池的愛人。”當年墨池的婚事低調處理,就算墨市長的老朋友、老戰友也都不知道。
她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紅得像個熟透了的蘋果。程院長見慣大世麵,不覺得尷尬,反而朗聲大笑道:“臭小子都結婚啦?新媳婦很漂亮呀!”思存羞得低下頭,死死地握著墨池的胳膊。墨池知道,她這是求救呢!墨池笑道:“這次來得匆忙,下次一定給程伯伯補上喜糖。”“嘿,這小兩口兒,還挺像那麼回事。”程院長樂嗬嗬地對思存說,“小姑娘,你不會也是搞醫的吧?”思存乖巧地說:“伯伯,我學中文,北方大學一年級。”“中文係,好啊!才女,和我們墨池正般配。我們墨池也是個才子呢!”直到把小兩口兒都說臉紅了,程院長才想起正經事,“你這腿得做個小手術,把積水抽出來。”
思存陪墨池一起進了手術室,抽積水是小手術,隻有程院長和一個護士。墨池被扶在手術床上躺下,露出膝蓋。護士為他消了毒,同時交給程院長一隻極粗的針管。“小夥子,有點兒疼,忍著點兒!”話沒說完,針管吭哧一聲紮進他的膝蓋。
墨池疼得臉色煞白,腿猛地弓起!“按住他!”程院長囑咐護士。小護士硬生生將墨池僵硬的腿掰平,粗暴的動作給讓墨池全身一顫,不由自主地牢牢抓緊思存的手。思存被掐得生疼,她知道墨池忍受著更大的疼痛。她對小護士嚷道:“你不能輕點兒嗎?病人很疼的!”
程院長笑嗬嗬地說:“知道護著自己男人,好!不過小姑娘,要是不壓著他,針頭傷了骨頭碰了筋,你的墨池可要遭更大的罪啊!”
思存被這個頑童似的老院長說得麵紅耳赤。她低下頭,幫墨池擦幹滿臉的汗水。程院長從墨池的膝蓋抽出一管又一管的積液。思存簡直不能想象,墨池那麼瘦弱的腿裏,竟會有如此多的水。處理完畢,護士為他加壓包紮。程院長給他開藥,內服外敷的都有。“傷處要每天換藥,盡量少走路,減輕關節負擔。”程院長囑咐道。
墨池的工作清閑,他卻多一天假也不肯請,第二天就回去上班。傍晚,思存早早去他下班必經的第一個路口等他。墨池的腿上纏著紗布,走路更加吃力。他卻死也不肯再坐輪椅,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他決不放棄。
思存告訴他,今天江娉婷沒有出去寫生,在婧然房間裏彈了一天鋼琴。墨池淡淡地“哦”了一聲。思存說:“她很有才華啊,又會畫畫又會彈琴。”墨池對這個話題不大感興趣,隨口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思存醋意橫飛地說:“她很關心你哦!”墨池不屑地說:“學醫的都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多管閑事,真讓人受不了。”思存旁敲側擊,“你說徐蘭和江娉婷誰漂亮?”墨池笑道:“我壓根分不清她倆誰是誰。”撲哧!思存樂了。一路說笑,慢慢地走回家。夕陽下的墨家小樓琴聲叮咚。思存按照醫囑幫墨池換藥。剛拆開紗布,江娉婷敲門進來,微笑著說:“墨池哥哥,我幫你換藥吧。”思存一把將藥布貼在墨池腿上,硬邦邦地說:“我幫他換就可以了。”“你又不是學醫的,還是我來吧。”江娉婷坐在墨池對麵,拿過紗布。“不用!”思存搶過紗布。墨池也道:“讓思存幫我包吧。”“墨池哥哥,你就別客氣了,包紮這事,我比思存熟,你也能少受點兒罪。”江娉婷笑吟吟地說,又把紗布拿了回來。
“什麼?難道我給他包就是受罪?”思存生氣的工夫,江娉婷已經熟練地纏好紗布,還握著墨池的腿活動一下,試試鬆緊。“墨池哥哥,你這腿是陳年舊傷,一定要好好保養。”
墨池點頭道:“我知道,謝謝你。我要換件衣服,一會兒下樓吃飯。”江娉婷聽出逐客的意味,很識趣地起身告辭。她一走,思存就不幹了,背過身生悶氣。“怎麼了?”墨池碰碰她的胳膊。“你心裏有數!”思存頭也不回地說。“吃醋啦?”墨池笑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她比我包得好?為什麼讓她包不讓我包?”就知道她為這個生氣!墨池道:“她是客人,我得給她點兒麵子啊!”“我是客人的時候你就沒給過我麵子,剛來第二天就趕我走!”一著急,思存翻出了陳年舊賬。
墨池都快忘了這一出了。當時墨池死也不願意讓自己耽誤她的一生,被逼無奈,想盡一切辦法冷落她,罵她,不理她,轟走她。沒想到這個新媳婦比他還倔,為了答應劉春紅的一句誓言,竟在他身邊“賴”了下來,更沒想到,竟走到了今天的相知相愛。
想起往事,墨池也覺得當初的做法很過火,拉著思存的手說:“當初是我錯了,我哪裏想到你是這麼可愛的姑娘!”不料一句奉承又惹毛了思存,“那你今天對她客氣,也是因為她可愛嘍?”墨池額角泛起青筋,這個思存,說她聰明,她連個數學都考不及格;說她笨,又
是反應神速,牙尖嘴利。她的時而迷糊時而聰慧給他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可胡攪蠻纏起來著實讓人頭疼。“我剛才跟你說的是娶媳婦的事,你跟我扯什麼江娉婷,她又不是我媳婦。”這句話果然噎住了思存。墨池還在抓著她的手,等她回過頭來。誰知思存卻甩掉墨池的手,跑到牆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這是怎麼了?”墨池急了,拐杖也顧不得拿,單腿跳到思存身後,“好了,我錯了,別哭。要不,我把紗布拆了,你重新包一遍?”思存帶著哭腔說:“你的腿都腫成那樣了,都沒給我看,還是她看出來的。”原來她真正窩火的是這個!墨池從背後抱住她,誠懇地說:“我左腿隻有幾厘米,右腿也是變形的,在你麵前,我自慚形穢!我不願意把最醜陋的部分暴露給最愛的人啊!”
思存的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塊巨石,又悶又痛。聽到那句“最愛的人”,那塊巨石刹那分崩離析,心裏又甜又暖。她轉過身,把頭埋在墨池胸前,“你是最好的,我不許你嫌棄我最好的東西!”“可是,我是殘廢的。”墨池有些沉痛地說。“殘廢的也是我的,以後不許給別人看,更不許摸。以後你哪裏疼,都要告訴我,不許腿上腫那麼大個包才去醫院。”墨池啪地敬了個軍禮,“是,首長!”思存蹲下身,撫摩他膝蓋上的紗布,“還疼不疼?”“一點兒也不疼。”墨池笑道。思存吸吸鼻子,“才不信!我扶你到床上歇會兒。”“你不生氣了?”墨池小心翼翼地問。思存搖搖頭,笑了,又正色道:“你要離她遠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