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四樓吧。”大爺說道。
墨池道謝,拄著拐杖上樓。中午天熱,機關都會在室內灑水降溫。水汽揮發帶出灰塵的味道,墨池脆弱的肺部被刺激得生疼。他上一層樓停頓一下,調整紊亂的呼吸,順便揉揉僵硬的膝蓋。上到四樓,墨池開始沿著長長的樓道尋找,樓道裏安靜得一點兒聲都沒有,水泥地上散著一攤攤水跡,墨池實在忍不住,悶悶地咳了起來。
樓道盡頭的辦公室門應聲而開,思存跳出來叫道:“墨池!”
墨池一怔,思存已經撲了過來,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墨池抱住她,驚奇地說:“真是新鮮了,這次被抓怎麼沒哭鼻子?”
思存笑嘻嘻地說:“別用老眼光看人,他們午休了,讓我在辦公室等候發落。”思存把墨池引到管理科的辦公室。
偌大的辦公室,東西兩邊貼著牆、桌對桌地擺著四個寫字台,那裝磁帶的大包就放在其中一張桌子上。思存坐在另一張桌邊,桌上放著她填寫了一半的“來客登記表。”
墨池的心放下了大半,笑道:“你還算是客哪?”
思存扶墨池坐下,像在自己家一般給他倒了杯涼白開,“他們待客的茶杯,幹淨的,快喝吧。”
“這算是怎麼回事?”墨池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他們沒想到能抓個倒買倒賣的,沒有專門的登記本,隻好拿來客登記表湊合了。我還在這愁呢,這來訪事由我怎麼填?”
墨池憋笑,“填無證經營等候處理。”
思存歪著頭想了想,工工整整地寫上:“辦事。”似是而非,模棱兩可。
“我說,你倒是挺仗義的,讓婧然跑了,你一人承擔。”墨池語氣戲謔,心裏對自己的媳婦又佩服又讚賞。她什麼時候也變成了女中豪傑了?
思存道:“哪兒呀,我是讓她趕緊找你通風報信。萬一我脫不了身,就全指望你啦!”思存緊貼著墨池坐著,都快蹭他懷裏去了。怎麼看都像小兩口兒聊家常,一點兒緊張的氛圍都沒有。
墨池想到正經事,連忙問她:“處理到哪一步了?他們會怎麼發落你?”墨池邊說邊掏出錢夾,察看帶的錢夠不夠交罰款。
思存甩著小辮,說:“應該沒事了吧,我把磁帶都送給他們了,一個個都高高興興的。”
“啥?”墨池驚了,“你竟‘行賄’公務人員?”
“什麼呀?”思存嗔道,“他們說我賣的東西非法,我不服,說我的東西很健康,樣板戲是毛主席親點的;《妹妹找哥淚花流》是《人民日報》表揚的;鄧麗君,音色甜美,哪樣非法了?”
“他們不信,我就把磁帶送給他們回家聽去了。樣板戲送了科長,《妹妹找哥淚花流》送給了陳姐。啊!對,她是辦事員。鄧麗君送給了小張,他最年輕,肯定喜歡。”思存兩手一攤,“就是這麼回事,有什麼不對嗎?”
墨池佩服得豎起大拇指,“媳婦,你真高。我估計,你還真沒什麼事了。”
天熱人乏,放鬆了心情的墨池和思存都昏昏欲睡。墨池索性摟著思存,讓她靠在自己懷裏打瞌睡。沒多久,門吱扭一響。思存忙跳起來,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大步進來。
“陳姐,您好。”思存畢恭畢敬地說。墨池也忙起身,頷首,彎腰。
思存扶著墨池,笑道:“陳姐,這是我愛人,墨池。墨池,這位是陳姐。”介紹得一本正經,好像有什麼公事似的。
墨池微笑了一半的表情僵住,介紹是愛人就行了唄,還說什麼名字。都是機關口的,保不齊打過照麵,這種場合見麵,不是丟人嗎?
陳姐看到墨池的殘疾樣子,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地自語道:“怪不得倒磁帶賣呢!原來是家裏有困難。”墨池臉黑了,殘疾總會給人帶來困難、不便、貧窮、可憐的聯想。思存給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對陳姐說道:“我們不是困難戶,我們是大學生實踐……”陳姐根本不聽她的,打開報紙包,露出一個鋁製飯盒。“你那磁帶我聽了,真好聽。這一中午,餓壞了吧。我中午做的黃瓜餡鍋貼,香得很,快吃吧。”墨池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這是工商局的同誌處理違規小販嗎?不但管飯,而且還自掏腰包?
思存確實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開飯盒,滿滿一飯盒鍋貼,煎得金黃,薄得透亮的皮子裏,透出誘人食欲的瑩黃。思存拿起一個,先塞進墨池的嘴裏,酥而不膩,滿齒清香。墨池頭一回在這種場合吃東西,尷尬得滿臉通紅。
思存大口地吃著,邊吃邊讚揚:“真是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鍋貼!”陳姐被她誇得笑逐顏開,“愛吃就多吃點兒,有的是。小姑娘,你家庭有困難,現在政府也允許個體經營,但咱得有個經營許可證……”思存岔開話題道:“我知道錯了。陳姐,《妹妹找哥淚花流》是電影《小花》的主題歌,《人民日報》都說《小花》拍得好,演出了革命主義精神。”
陳姐的思路果然跟著思存跑了,“《小花》?我知道,主演是陳衝和劉曉慶!”她看到思存填的“來客登記表”,“填好了?我看看……你叫思存?對了,剛才你說你是大學生?”陳姐反應有點兒慢半拍。
“是呀,不過我們家是農村的,是挺困難的。”哀兵必勝,思存決定裝可憐。“哦……那你是城市的吧。”陳姐看著墨池。墨池黑著臉,梗著脖子,沉默到底。“那我可以走了?”思存問。“可以了。”陳姐非常心疼思存這個小姑娘。“謝謝陳姐,您的鍋貼真好吃。”思存扶著墨池,準備往外走。“等等,小夥子!”陳姐突然叫道,盯著墨池使勁看,看完模樣看腿,“剛才思存說你姓墨?”墨池點頭,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身份特殊,身體特殊,但凡機關裏的人,
就算沒見過也都聽說過他。“你不是困難戶,你是民政局的幹事?”陳姐問道。“是。”墨池心裏已經在哀歎了。他今天就不該來。
“我參加過你父親主持的工作會議啊!墨市長講話一針見血,太有水平了!”陳姐突然熱烈地說。“呃……”墨池語塞,怎麼回答都不是。“你是思存的愛人,那思存就是墨市長的……兒媳婦?”陳姐迅速理清這層關係。
“思存,你怎麼不早說?”“那個……”“我知道。”陳姐大聲說,“你們高幹的子弟都不願意說自己的父母,從小家裏都教育你們,要低調,是不是?”“是。陳姐再見。”墨池隻想快跑。思存連忙說:“陳姐,這是咱們的秘密,千萬別告訴別人,行嗎?”“行,放心吧。”陳姐爽朗地說。墨池拉著思存,趕緊逃之夭夭。走出工商局大門口,他們才放慢速度,思存挽著墨池,嘟囔道:“這次可丟人了,我的名字在工商局記錄在案了。”墨池黑著臉說:“我才丟人,被當成猴子看了半天,又被當成困難戶,最後還讓人給認出來了。”思存說:“我怎麼知道她認識你?”墨池道:“這麼多局級機關,就我一個一條腿的,目標大,誰不認識啊?”思存心裏一痛,噤了聲。她仰起臉,溫柔地看著墨池。他倒是釋然地搖搖頭,反而笑道:“我反正已經這樣了,倒不怕被認出來,隻是跑這一趟,啥作用也沒起到,還讓人知道了我媳婦做小買賣被工商局抓。媳婦,咱倆今天真丟人。”“你嫌我丟人?”思存笑嘻嘻地說,在墨池耳邊吹了口氣。墨池被吹得心裏癢癢,趁著四下無人,飛快地在思存臉上親了一下。“不,親愛的媳婦,現在的你,真是有勇有謀,我以你為驕傲。”思存臉上飛起一抹紅暈。她把頭靠在墨池的肩上,小兩口兒高高興興回家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