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走進春天 第二十九章 讓我們一起走進春天
第二十九章 讓我們一起走進春天
那一天,思之聲工藝品加工廠的大火映紅了整個工業園區。那一天,很多深圳人都說,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火。滿工廠的木製品成了大火蔓延的媒介,大火烤得天空都熱了。那一天,思之聲工廠全體員工組織自救,創下了無一員工傷亡的奇跡。那是思存最不願意回憶的一天……當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已經嚇得癱軟的會計小田拖到安全區域時,等待在一旁的醫護人員衝了過來,她和小田一起被拉上了救護車。旋即,她又掙脫所有人,義無反顧地跳下車。她的墨池還在大火裏!克魯斯從背後抱住了她,“摩澤爾,房子快塌了,你不能再進去!”思存更加拚命地掙脫,聲嘶力竭,“墨池還在裏麵,我要進去!”“摩澤爾,你冷靜點兒,消防員會救他的!”與此同時,巨大的房屋倒塌聲掩蓋了一切。思存看到,就在剛剛,她和小田逃生的辦公室已經夷為平地。
克魯斯驚恐萬狀地看著思存,生怕她支持不住。思存隻是晃了晃,沒有崩潰,也沒有昏倒。她看到消防官兵拿著水槍衝進現場。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衝到他們身邊,大聲說:“裏麵還有人!我知道裏麵還有人!”消防官兵在她的帶領下火速扒開廢墟,從瓦礫中找到了毫無聲息的墨池。
被搜救到時墨池趴在地上,口鼻掩著微微潮濕的白襯衫。他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也十分微弱。抬上救護車,醫生立刻為他實施人工呼吸,同時救護車風馳電掣地向醫院駛去。思存始終握著墨池的手,他的手是炙熱的,那是被烈火烤過的溫度,卻感覺不到他的生命力。
到了醫院,墨池被火速推進搶救室。思存這才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下子
癱軟在地上。搶救室的門開開合合,有護士跑進跑出,幾十分鍾後,又有一隊醫生,在護士的引導下進入手術室。一切都那麼安靜,沒有人說話,就好像無聲電影一樣沒有聲息。克魯斯打破了平靜,“已經從廣州請來了呼吸科專家,各路專家在給他會診。”思存搖頭,不讓他再說下去。她不管什麼人在搶救墨池,她隻要墨池活下去。他是她的生命支柱,是她在美國那麼多孤獨日子裏唯一的信念,是她十六歲就深愛的男人。她還有那麼多的話沒有對他說。思存突然跪在地上,雙手交握,一心一意地為墨池祈禱。
很快,思存得到了一紙病危通知書。醫生說了很多,她隻聽懂了幾個詞,“一度停止呼吸、氣管切開、肺水腫、創麵侵襲性感染……”思存隻說了一句話:“一定要救活他。”
她隻要他活著。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她都要他活著。
天亮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墨池被送入了重症監護病房。醫生說,情況十分不樂觀,病人肺部損傷嚴重,進行了氣管插管治療,但還不能自主呼吸。同時,由於他在被救時已經有數分鍾停止呼吸,有可能已經損傷了心髒和大腦。醫生看著思存,凝重地說:“你要隨時做好心理準備。”
克魯斯都聽明白了醫生說的是什麼“心理準備”。他牢牢抓住思存,生怕她傷心過度暈過去。其實思存的脊背一直挺得很直。她不許自己倒下去,“我要去看看他。”醫生說:“不行,病人現在非常虛弱,一點兒感染可能都會要了他的命。”思存說:“我隻進去五分鍾。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他說,說完我就出來。”她目光堅定,不容置疑。醫生甚至認為,如果病人隻有發生奇跡才能活下來,那麼這個奇跡隻能是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創造的。他請護士帶思存去換衣服,片刻,全身武裝的思存被帶進了ICU 重症監護病房。
思存果然隻停留了五分鍾。她出來後,給婧然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在聽筒裏聽到婧然的聲音,思存恍如隔世。她說:“婧然,墨池受了點兒傷,沒有危險,不過你最好來深圳一下。”
婧然當天晚上就趕來了。她冰雪聰明,已經想到哥哥肯定是出了大事!但她沒有想到這樣嚴重,墨池不但生命垂危,而且六年的心血也付之一炬。思存迎上去,緊緊地擁抱她,“婧然,別怕,我們陪墨池一起挺過這一關。”婧然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嫂子,我哥這些年太苦了……”“我知道……”思存也哽咽了。從昨晚墨池入院到現在,她都表現得冷靜堅強,中午還特地讓克魯斯給她買飯回來吃。她要保持體力,眼前是一場硬仗。隻有見到了婧然,她才真正哭出聲來,“放心吧,我會看著他好起來,我再也不會離開他,永遠不離開。”
這也是在一個清晨,她在墨池的病床邊,許給墨池的承諾。
婧然從隨身的背包裏拿出一個很大的紙包,四四方方的,用報紙包裹著。婧然說:“思存,你相信母子連心嗎?我跟媽媽說有急事要去深圳,媽媽立刻就怔住了。她一直就知道哥哥早晚會出事,卻不敢問。她隻說,如果哥哥有了新的女朋友,就不要給他看這包東西,如果他還是孤身一人,就把這個給他。現在,我把它交給你,等哥哥醒來,你一定要轉交給他。”
思存打開包裹,愣住了,裏麵是她寫給墨池的信。
婧然的眼淚下來了,“嫂子,你別怪媽媽。她這一生最在乎的人就是哥哥。她以為你會一去不回,所以私自扣下了你的信。她隻是想讓哥哥盡快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六年了,哥哥始終不肯接受任何女孩子,媽媽急了,她寧願哥哥用餘生的時間去找你,也不願意他一輩子孤單地思念你……”
思存摸著那些信,淚眼盈盈。“我知道,我不怪她。墨池醒來後,我要給他看這些信,讓他知道,這些年我沒有忘記他,我一直在給他寫信,我一直想和他在一起。”
克魯斯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聽著兩個年輕女子的對話。他知道,思存是不會和他繼續做投資考察,也不會回美國了。他一個人踏上了返回美國的班機。
墨池在重症監護病房躺了五天,終於恢複了自主呼吸,隻是他呼吸得十分辛苦,使勁地吸氣,胸口像裝了風箱一樣嘶響,再慢慢吐出一口氣,每一次都艱難無比。
他還是沒有醒來,醫生說他停止呼吸的那幾分鍾,導致他的腦部缺氧,情況非常不樂觀。如果他不能盡快醒來,他的身體很難撐過以後的治療。
護士把一根長長的膠管塞進墨池的鼻孔,經由口腔通過食管,直達胃部。思存知道,墨池長期昏迷,必須通過鼻管進食。膠管通過的時候,昏迷中的墨池被刺激得連連咳嗽,思存握著他的手,請求護士,“輕點兒吧。”
護士反而加大了力度,“輕能插進去嗎?”
墨池又無意識地咳了幾聲。思存含淚摩挲著他的臉,“好墨池,很難受是不是?你要快點兒醒過來,咱們自己吃東西,不戴這個難受的管子。”
護士插好管子,拿過一根很粗的針管,抽了半管熱牛奶,順著膠管注射。墨池又難受地哼了一聲。思存接過針管,小聲說:“我來吧。”
護士狐疑地看著思存,“你會嗎?”
思存說:“我學過護理。”她用手握住注射器,有點兒燙。於是她把牛奶稍微晾了一會兒,然後,極其緩慢地推進膠管。每推進幾個刻度,都會看一下墨池的反應,見他表情平靜,才會繼續推進。她的神情專注而小心,就像照顧一個嬰兒。護士不以為然地說:“沒有必要那麼精細,他沒有感覺的。”
思存認真地注視著針管,“他有感覺,我相信,他什麼都知道,他很快就會醒來的。”
護士看著思存把半管溫牛奶慢慢注射進鼻飼管,又注入了一點點溫水清洗膠管,最後小心地將膠管末端反折,用消毒紗布包好,紮緊。護士說:“看不出,你還真挺在行。”
思存自己動手清洗注射器。在美國的時候,李紹棠有一段時間不能進食,家裏請了護士和營養師,但是鼻飼、紮針這些事情都是思存親力親為,她為此特別進修了護士課程,還拿到了專業護士執業資格。
護士把剩下的牛奶倒入保溫瓶,“每四小時一次,一次二百二十毫升。”
思存收拾好東西,又坐在了墨池的身邊,溫柔地看著他。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連嘴唇都變薄了。思存想到在火場裏給他的最後一吻,他答應她一定會活下去。思存堅信他做得到。
思存把她的那些信放在墨池的枕邊,在他耳邊呢喃,“墨池,我給你寫的那些信,都送到你家了,隻是因為意外,所以你沒有看到。你醒來,看看我給你寫的那些信啊,看看我也是一如既往地愛著你的啊!你必須醒來,你得給我平反。”
婧然守到第七天。單位一個又一個電話催她回去,陳愛華也打電話,旁敲側擊地問她墨池的情況。她不敢把墨池受傷的消息告訴父母,他們已經是老人,未必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如果墨池能夠康複,何苦讓他們擔驚受怕。若是墨池有個三長兩短,也是長痛不如短痛,到那時再告訴他們也不遲。
婧然含糊地說哥哥一切都好,隻是工作非常忙,天南地北地出差。放下電話,她知道,她必須回北京去了。思存沒有送她到機場,她們在墨池病房門外擁抱,告別。思存故作輕鬆地說:“等墨池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看你。你得讓小寶寶管我叫舅媽。”
婧然眼裏閃著淚光,“嫂子,你真的不回美國去了?你真的決定留在哥哥身邊?”
思存微笑著點頭,滿含柔情地回頭看墨池,“我不想再擰著自己的心意過活。我愛墨池,他也愛我。這足夠我留下來了。”
婧然突然淚流滿麵地奔回墨池的身邊,哭著喊:“哥哥,你聽到了嗎?嫂子她說愛你,永遠不再離開你呀!”
思存微笑著扶起她的小姑,笑著把她送出門。她的笑容那麼明朗,讓每一個知道她故事的人都堅信,墨池會在她的呼喚聲中醒來,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第十天,會計小田送給思存一個巨大的鐵皮箱。小田說:“這是我們清理火災現場的時候,從墨總的休息間裏找到的。多虧是個鐵皮箱子,竟然完整地保留下來了。”
思存狐疑地打開鐵皮箱,裏麵竟是滿滿一箱子的信,比她寫給他的多很多倍,密密匝匝地塞在裏麵。
無數個信封,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是牛皮紙的,有的是白色航空信封。牛皮紙信封上麵空無一字,航空信封上卻是李紹棠在紐約的地址。信是被郵寄出去過的,但又被退了回來。上麵扣著英文的印章:查無此人。
當年思存到了紐約不久就轉去了舊金山。郵差找不到她,又把信退了回來。
思存熱淚長流。墨池從沒告訴過她,他給她寫了這麼多信。牛皮紙信封裏的信,是他到深圳以後寫的,他知道這些信投寄無望,也就放棄了郵寄,隻成了記錄他思念的工具。他一定沒有想過思存會看到這些信,因此寫得十分直白。
甚至,思存從美國回來後,他還在繼續寫信。他在信裏表達了他的思念和驚喜,但他不敢告訴她這些情緒。近鄉情怯,近情,情也怯。他顧慮得太多了,怕她拒絕,他無法承受再一次的分別,怕她為難,他不願讓她做最艱難的選擇。他隻把自己的矛盾寫在信裏,那些他認為她永遠都看不到的信裏。
思存讀著那些信,一次又一次地淚流滿麵。墨池每一封信都說會等她,可此時,他似乎是等累了,靜靜地躺在那裏,生命力一點一點地流失,任她如何呼喚,也不肯回應。
思存急了,對他喊道:“墨池,你不能這樣說了不算。你說了等我一輩子,那是我的一輩子,我還在這裏,你不許說話不算話!”
“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
說得重了,她又心疼,握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臉上蹭著,溫柔地哄他,“好墨池,現在換我照顧你一輩子。這是我向劉秘書保證過的——其實,我才不在乎劉秘書,我在乎的是你,因為,你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你要醒來,讓我對你說我有多愛你。”
她又給他講他們年少時的糗事。“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參加舞會,被學校停課,我們去偷玉米被人發現後還是我回去救的你。你看看,從小你就比我笨,還老說我是笨蛋。”思存說著,眼眶開始泛紅,“不過,要不是你輔導我功課,我還真考不上大學,更別提哥倫比亞大學了,說不定現在還在美國刷盤子呢。”
床上的墨池沒有反應。
思存突然淚流滿麵,“你不能這樣對我!你把我弄到美國去就不提了,我現在回來了,我想盡一切借口推遲回美國的時間,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多求我兩次嗎?當年你連婚都沒跟我求,現在求我留下嫁給你不行嗎?你不能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理我,欺負我……”
思存哭得說不下去,她抓住墨池的一隻手。那手上布滿淤血、青斑。他每天要輸液,雙手都無處下針,護士隻好把針紮在他唯一的一隻腳上。護士說,如果這隻腳也不能紮了,就隻能紮頭皮。思存握著那隻傷痕累累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的眼淚撲撲簌簌地往下流,晶瑩的淚珠淌過墨池的指尖,滑落下去。
突然,墨池的指尖一動,雖然輕輕的,但思存能明顯感到那隻手在動。他早已不用拐杖,手上的硬繭像生了根似的,始終不曾退去。她最喜歡這雙布滿硬繭的手,輕柔、溫存地撫摸她的臉,好像一直疼她到了心裏去。
思存屏住呼吸。是的,墨池的指尖再次劃過她的臉,緩慢地幫她拭去一滴淚珠。思存撲到墨池的身邊,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臉,“墨池,你聽得到我說話了,是不是?你醒了,是不是?”
良久,思存看到墨池的眼皮動了一下。他幾乎無力睜開眼睛,但,他確實是醒了!墨池昏迷了二十天,終於蘇醒。醫生說,這是個奇跡。但他的肺部受傷太重,還是要時時小心。蘇醒後的墨池,睡眠變得非常不好,好像那二十天把他的覺都睡光了一樣。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恢複了進食,人卻更加瘦了。
鼻飼的膠管磨破了他的喉嚨,他還不怎麼能說話。每天,思存守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柔聲哄勸他多睡一會兒。工廠裏的員工都來看他,被思存擋在門外。他需要的是安靜,休息,她不想讓他勞神。工人們都非常理解,隻在門口偷偷地看他幾眼。
幾天後,墨池卻迎來了一個他無法回避的客人——香港遠東公司的劉總。那時思存去了醫生辦公室,劉總推門進來,抱著一大束鮮花,正在床上假寐的墨池連忙起身。努力了兩次,竟沒有成功。劉總連忙把花放在桌子上,扶住他,讓他躺好。“我知道,你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我了。”劉總幹笑。墨池憔悴地笑了,輕微地搖了搖頭。劉總的來意,他已經明白了八九分。劉總拿出一份文件,“這批貨沒能按合同要求交貨,美國方麵要求雙倍的違約罰款。老弟,我要找你商量一下。”
其實劉總說得已經很客氣了,墨池和他也有協議,如果不能按時交貨,也是賠付給劉總雙倍的違約款。這批產品的總價是一百萬,雙倍賠付,就是兩百萬。為了生產這批貨,墨池幾乎動用了全部資金購買原材料,加上同時生產的另外兩筆訂單,他需要賠付的總額是將近三百萬。
墨池從來沒有問思存,工廠怎麼樣了。那天他就是在現場倒下,他知道那樣的大火,無員工傷亡已經是奇跡,廠裏的任何設備,都不可能搶救出來。他身無分文,卻背負了三百萬的債務!蘇醒後的這些天,他反複思考的兩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工廠該怎麼辦。
“老弟,二百萬不是小數目。哥哥我也隻是個小貿易公司……”墨池點頭,“我知道……咳咳……我不會叫你……為難。”他呼吸開始急促,劇烈地咳嗽著。“墨池,我愧對你……要不是我把這個訂單交給你,你的損失也不會這麼慘重。”
劉總的眼睛開始泛紅。墨池搖頭。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說不出話來。思存和醫生一起進來,看到劉總,思存不客氣地叫道:“你是誰?來做什麼?”墨池抬手叫她:“思存……”思存迅速跑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她發現墨池比剛才還要蒼白些,又警覺起來,再次問劉總:“你是誰?”墨池說:“他是香港遠東……劉總……”這個名字思存是聽說過的,她變了臉色。“你對墨池說了什麼?”劉總訕訕地站起來,告辭。墨池說:“給我……一個月……我賠……”思存把手掌貼在墨池的心口,他的心跳紊亂,呼吸困難,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