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獻州位於冀中平原中部,多為鹽堿地,有嘩地方近了寸草不生,偏偏百草山上卻生長著近百十種花草。而有些花草的品種在四周是根本找不到的,它們的名字也是百草山周圍的人們給取的。像打碗稞,個子不高,長得很纖細,開淡淡的小黃花。人們傳說,把它和鍋台後頭的碗放在一起,碗就會自己裂碎,所以就叫打碗稞;像紅榴榴兒,它長得像棵小樹,到了秋季,每個枝杈上都結滿了一串串鮮紅的密度非常大的果子,與枸杞子十分相像;像錠子秧,它長得像薔薇,枝蔓沿著山勢延伸,開白色的花,形狀很像紡車上的錠子,所以,被稱為錠子秧還有青青菜、水麥子、拉拉苗、剪子穀、犛牛稞、馬辮草、奶子稞、敗節單、含羞草、星星草、鴨舌草、山蒼子、蒺藜秧、山菊花、牽牛也、山杏、山桃、野葡萄、酸棗稞等等。一到春天,百草山百草複蘇,巨花吐蕊,綠草鮮花,爭芳鬥妍,滿山盡染,花氣襲人。白花花的鹽堿地裏,惟有百草山一山獨秀脫穎而出。

百草山上的草有好多都是藥材,不用加工,就可以產生療效,而且十分神奇。比如,打碗稞上擠出的汁液,可以止血;釘子秧上的葉子可以消腫;奶子稞上的花籽,搗碎了,稍作加丫,就可以催奶等等當然,有的草是有毒的,弄不好會出事兒。—二鄉五裏的人,有頭疼腦熱腰酸背痛的小災小病,一般都不去請大夫,不用開藥方。到仃草山上采棵草藥,自個兒就把自個兒的病治好了。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百草山的珍貴與神奇。自占以來,不管官宦還是亞民,流寇還是盜賊,誰也不敢在百草山上輕易動土,不敢隨意踐踏良葶山的草木。

日軍大概是在民國年正月占領百草山的。

有一天,一個叫川野一郎的大隊民來到廳草山。百草山上有鄉裏聞名的娘娘廟,那時廟會正興盛蓬勃。毎月初七,周圍三鄉五裏的男男女女都過來趕廟會。人們燒香拜神,看戲觀燈,買賣交易,串親汸友,熱鬧一天才肓離去。那個叫川野的大隊長據說也信神,他逛廟會的那天,穿的是便服,身邊也沒帶任何人。他會說中圍話,鼻子底下也沒留那一小塊兒黑胡子,好多人都認為他是縣府的官員或者商人。總之,都認為他是中國人。在廟會上,川野很虔誠地在娘娘廟前燒了香,叩了頭,還嘟嘟嚷鸌地說了一大堆誰也聽不清的話。那天,趕廟會的人多得要命,誰也沒注意過川野。但沒過多少日子,百草山上兀自產起了一座炮樓,炮樓下麵蓋起了一排房子,川野和一部分日本兵搬上了百草山。自那天以後,百草山的廟會中斷了。

百草山上修起了日軍的炮樓,對山下的七裏塚人自然是一塊很要命的心病。廟會沒人趕了,百草山沒人上了,一夜之間,百草山好像不屬於七裏塚了。日軍在巴掌村安上據點之後,曾到七裏塚騷擾過兒次,但都是要點吃的喝的。村長魏厚墩有張鐵嘴,死人能讓他給說活了,日本兵每次進村,他都能應付過去。這些年,日本兵沒踉七裏塚人發生大的摩擦,但百草山上修了炮樓,好像就是專門對著七裏塚人來的,村裏恐怕再也平安不了了。

據說,那個川野是個挺懂中國事體的日本人。建炮摟和兵營,他沒動百草山的一石一土,一草一木。磚石土瓦,都是從外邊運迸來的,然後用軍馱到了山上。另外,上梁的時候,他還按照七裏塚人的禮節,劈退啪啦地放了很長時間的鞭炮。再就是建炮樓和兵營的位置,遠遠地避開了娘娘廟,炮樓的槍眼指內了與娘娘廟正好相反的方向。

盡管是這樣,人們還是不敢草山,不敢趕廟會,一大,川野帶著兩個豐兵大搖大擺地進了村,身上都沒帶槍。迸村就間:誰是村長?皇軍有亨找他。有人把他們領進了魏厚墩家,魏厚墩趕緊沏茶倒水,點煙讓座,一陣客套。川野笑若兌我在中國留過學,我很熱爰這個民族,史歡和欣賞中平民族傳統文化。對百草山我都考證過了,足座片漢慕,山上的娘娘廟,也有兒百年的曆史啦。我把大本營安在百草山,就是為了保護這詛的文物,也楚為了保護村電的老百姓。川野的一番話,說得魏厚墩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這之前,他跟日本人打過一些交道,怛沒見過川野這麼斯文的,這使能說會道的他,倒不知道說什麼好?那是,那是……川野又說派幾個會寫字的人,在街如的牆下都寫上標語。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東亞共榮,王道樂土等等標語內容。臨走的時候,川野說:晚上,把村裏人集在學校裏,我要跟大家見見麵,讓孩子們都參加。

川野摘下白手套跟魏厚墩握了握手,魏厚墩望著遠去的川野一行人,覺得自己像走到了雲裏霧裏:還沒見過這樣的日本鬼子,他們究竟要幹他媽什麼?老伴魏氏說:我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天剛黑透,村裏人惴惴不安地來到了學校,課堂裏盛不下。人們聚集在大院裏,都嘁嘁嚓嚓地議論著,猜測著,日本人黑燈瞎火地把全村人召集到這來幹什麼。在這之前,八裏莊、五裏鋪、三裏河都響過槍聲,也聽說日本鬼子說殺人就殺人,跟殺小雞—樣。但聽說,日本人殺人的原因是遭遇抗的中央軍和共產黨,而七裏家是既沒中央軍又沒共產黨的,沒人惹過日本人,不該有什麼不吉利的。

川野來了,他身後跟著幾個日本兵,還是沒帶槍。村裏人踏實一些。

川野問魏厚墩人集合齊了沒有?

魏厚墩說:齊了,全齊了——

川野不信,讓魏厚墩拿出全村人的戶口冊子給他看,魏厚墩隻好去拿。川野戴著白手套簡單地翻了一下,還給魏厚墩,說給我點名,點過的,站出來。魏厚墩看了看川野,想說句什麼。川野皺了一下眉頭:點吧。

魏厚繳開始點名,點一個,川野就在—、個人的名字麵畫個對鉤。沒有人答應的,他就在下麵畫個圈。點完了,川野發現有一些人沒到場,就讓魏厚墩去叫。魏厚墩說:這苧都是孩子,都睡覺川野兩隻手搓在一起,笑了笑,說中的孩子最可爰,也最聰明,我一定要看一看。

魏脖繳沒辦法,隻好打發人挨門挨戶去叫。

那一年賀金柱歲,姐姐賀丫丫歲,他們跟魏厚墩的兒了魏猛子、女兒魏淑蘭都是好朋友,在一起讀了小學,在一起打草拾柴,沒事兒的時候,跑到百草山上捉迷藏。那天,大人們被日本人召集到學校之後,他們誰也不敢睡覺,集合在一起,提心吊膽地等著大人們回來,有人來叫他們,賀金柱說:芷好,在家等著更難受。

孩子們到齊了,川野又讓魏厚墩點了一遍名。點完,川野讓孩子們站在最前麵,有的孩子見著日本人害怕,哭著不敢往前去。川野就用糖塊哄,孩子們沒吃過糖,含在嘴裏,也就聽話了。

那天月亮是多半圓的,基本上都看得清每個人臉的輪廓,但川野還是讓點上馬燈。十來盞馬燈掛起來了,高燈下亮,孩子們的臉首先被映紅。但每張變紅的臉都充滿了慌張,包栝大人的臉都不自然,誰也不知道今天到這裏來究竟要幹什麼。

川野講話七裏塚的鄉親們,我們大日本帝國來到中國,是為了東亞共榮大業,是為了幫助中國走出貧窮,走向富強。你們支那人是禮儀之邦,文化源遠流長,很值得我們學習。我在中國留過學,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我們日本的文字就是從中國文字中派生出去的。據我所知,日本自造,中國沒有的漢字,隻有個。所以,中閏和日木應該共存共榮,而共存共榮,首先就是語言相通。

人群中—啊靜默,接著又站—陣騷亂包括村長魏厚墩也在猜疑:川野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有話直說,有庇快放。莊稼人誰懂什麼共榮不共蘢,文化不文化?

川野示意大家安靜,他說為了和大家交流方便,我現在教你們兒句口木話。我說—句,你們學—句,好啦,開始!先學你好,沒有人跟著學。

川野說:學生們帶頭,就像你們讀課本一樣。誰學得好,我給誰糖吃。來,開始!

川野了恐泥欺哇!

恐泥欺哇!孩子們在糖塊的鼓舞下,開始踉著學。開始學得不像,川野就很有耐性地糾正,慢慢也就像了。

川野下麵我們學早晨好。哦哈油!

孩子們哦哈油。

川野好,下麵我們學晚安。恐幫哢!

孩子們了恐幫哇!

川野了好,我們現在學再見、撒油奈啦!

孩子們了撒油奈啦!

孩子們開始聲音存點兒小,後來就大了起來。有些大人覺得好玩兒,也跟著學了起來。到最後,整個學校裏響起了一片日語聲。川野很滿意,甚至哈哈大笑,誇個不休。人們很奇怪,甚至覺得這個川野很傻:把自己的老家話傳給了中國人,自己還臭熒,看來小日本兒也就那麼回事兒。

在往後的日子裏,孩子們一見麵就是恐泥欺哇!分手便是撒油奈啦!接著,又學會了一些日本遊戲。七裏塚的大人們還學會了日本的一些禮節與習俗。沒過多久,人見麵就說嘿,罵街就是巴格牙魯,吃飯就是咪西咪西。有些創造能力的人,把恐泥欺哇說成啃你雞巴,把撒油奈啦說成灑牛奶啦。找出了這些規律,就是再笨的人,也能記住了。學說日本話,弄得人們很開心。人們怎麼也不明白,川野費盡心機地折騰這些東西做啥?

川野找魏厚墩,比他動員群眾把百草山廟會重新恢複起來。魏厚墩到各家做了動員,還到周圍的村去說。但人們還是心有餘悸,誰敢在日本鬼子的炮樓底下趕廟會,淮敢在荷槍實彈的日本兵麵前去拜神?外村的動員不了,七裏塚的人還是要逛廟會的。因為他們認為百草山是他們的地盤,自己的地盤想去就去。

廟會又恢複了,伸上廟會的人卻少了許多,也沒以前那麼熱鬧了。就這樣,大約有半年多的時間,百草山上的日軍竟與七裏塚的人相安無事。人們莊稼照種,廟會照趕。山上的幾十個日本兵站崗、巡邏、養狗、喝酒、喂歌、打電話。川野除了拜神,還喜歡彈吉他,顯得很悠閑,也很有情調。仿佛他們來到中國,不是為了戰爭,而是為了消遣。

後來,七裏塚人發現村裏的老光棍兒賀六指上百草山上得勤了,每次回來都喝得醉醺醺的,說話也比過去硬氣了不少。再後來,賀六指手裏還有了食子槍,拿著槍的當天,他當著眾人朝天放了一槍,證明槍不是假的。從那之後,他就不種地了,每天去百草山,有時還跟著日本人到各村轉轉,每次都弄些吃的回來,還朝著孩子們顯擺,饞孩子們。

有一天晚上,賀六指又醉醺醺地從百草上下來,一進村就聲嘶力竭地喊:我賀六指是皇軍的人了,誰他媽敢惹我,欺負過我的人,有膽兒出來,再欺負欺負老子看看,媽了個巴子的!

晚上安靜,好多人都聽見賀六指的叫喊,好事兒的人出來觀望。

魏厚敢也聽見了,趕緊把他叫到自己家裏說:六指兒,給日本人做事兒,沒什麼露臉的。那叫漢奸,你就別張揚。

賀六指不買他的賬了漢奸又怎麼了?我告訴你,皇軍不找七裏塚人的事兒,全靠老子在那兒撐著。

魏厚墩惱了了六指兒,你跟誰說話老子老子的?別忘了,論輩分兒,你該跟我叫爺爺。

賀六指一躥站了起來:你別跟我來那一套,現在皇軍是爺,你是狗屁爺。

魏厚墩用手朝門外一指:你給我滾出去!

賀六指哼了一聲,甩甩袖子走了。

賀六指投靠日本人,一是給自己找碗飯吃,再就是報複報複賀大發…他知逍當漢奸是千人戳萬人罵的差事,是出賣天地良心的差事,氾他顧不上那麼多了。這年頭,誰手裏有槍誰就橫,誰混得人模狗樣兒誰就是爺,管他媽什麼良心不良心,良心多少錢一斤?百草山上的炮樓一修好,他就跑上去。進了川野的辦公室,一下子就給川野跪下了。他說:呈軍剛到七裏塚人生地小熟,說不定有用著我的時候,我一定為皇軍效犬馬之力,川野很需要這樣一個人,但對他又不放心,問他你真的要給空軍做事?

賀六指說真的,我要有二心,你隨時可以殺了我。

川野繼續問他了你為什麼要投靠皇軍?

賀六指想了想說:因為我恨村裏的人,他們都欺負我。

川野說你給氧軍做事,村裏人會乃你是漢奸。

賀六指說:山他們罵吧,我不怕。

川野說你能給皇軍做什麼事?

賀六指說:我用處大了,你們到哪個村去,我可以給你們帶路。我可以給你們弄到糧食,還可以弄到花姑娘。

川野笑了,把他拽了起來,接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領若他進了廚房,給了他一隻燒雞,還跟他喝了兩杯酒。剛開始他有些膽虛,放不開吃喝,還害怕川野在酒裏下了藥,毒死他。因為他聽說日本人個個都心黑手辣,殺人不眨眼。見川野帶頭喝了一門,這才端起杯來放開喝。那天他喝得很衝,過了量。

川野笑了,一笑,那臉就有些陰險你懂得中國的性文化嗎?

賀六指皺了一下眉頭:什麼?性文化?

川野又問:你知道夏娃和亞當嗎?

賀六栺更蒙了:什麼?螞蚱和褲襠?

川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很幽默,可就是知識太淺薄了。你光知道墊軍喜歡花姑娘,但不知道為什麼專門喜歡中國的花姑娘。因為中國的花姑娘守貞節、懂孝道、味道鮮。

賀六指把杯端在手上,瞪大眼睛像聽天—樣,聽這個洋鬼子川野仵講什麼中國性文化。

川野舉起杯來跟賀六指碰:一下,把一滿杯酒幹了,他臉上變得通紅:對於處女貞操,中國男子格外看重。有這樣的詩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正所謂水不厭清,女不厭潔。關於中國處女,對我來說,是很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我這次來中國,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中國處女研究透。

賀六指也來興趣:你這一說處女,我就人點兒門兒了。不就是初夜見紅嗎?

川野把大拇指伸了出來對,這就是中國性文化。有一首《如夢令》雲:今夜盛排宴席,準擬尋芳一遍。春去已多時,問其紅深紅淺?不見,不見,還你一方白絹。妙不妙?

賀六指一下子心領神會不用說,沒見紅,那準是破貨。

川野又舉起:酒杯,笑了你很有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