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這就是發生在今年七半年的事兒。總參向全軍轉發了八下九軍新兵訓練改革的經驗。
現在八十九軍正是輝煌鼎盛的曆史時期,下轄三個步兵師,一個炮瑪師,一個守備師,一個裝甲團,?—個通信團,一個工兵團。還有迕屬偵察營、防化營、汽車營,可以說是兵強馬壯,齊裝滿員,威風凜凜。外,近些年,武器裝備也得到了改斿,多次成功地進行:山地進攻和堅固陣地防禦作戰演習,具備了諸兵種的合成作戰能力。還有,八下九軍所屬部隊都在獨立方向上執行作戰任務,尤其一七師、一七二師的駐地,曆來菇兵家必爭之地。賀金樸認為,如果撤了八十九軍,一旦爆發戰爭,祖國的北大門就很危險了。
想了好一陣了,賀金柱很自信地認為,八十九軍這麼好的部隊,不會被撤銷。
賀金柱親自擬了一條標語了有國家就有軍隊,有軍隊就有八十九軍!他讓人掛在了軍部大門口。
緊接著,各師、團機關的大門口,包括各生產基地,都掛出了同樣的標語。賀金柱認為這是一項政治任務。
賀金柱下部隊,每次講話,丌口就是這句鏗鏘有力的話有國家就有軍隊,有軍隊就有八十九軍!你們都把心放在肚子裏邊兒八十九軍撤不了!
賀金柱還擬了一個號有八十九軍,就有賀金柱!這個兮是藏在心裏的。
宣傳歸宣傳,打氣歸打氣,但部隊小道消息很快多了起來。好多人都傳某某軍要被裁減丫,其中也有八十九軍。現在通信工具發達,信息傳播了泛。盡管部隊保密製度很嚴格,但如此規模的百萬大裁軍,要想絕對保密,也是不大可能的。
無風不起浪。賀金柱的思想開始波動起來,他認為一旦八十九軍被撤消,那就是塌了天的大事兒。這比自己是升是降,是死是活,要嚴重得多。賀金柱也經常往外打電話,打探消息,他甚至給司令員也打了電話。司令員說,軍委還沒下命令,所有的消息都是誤傳。
一個月之後,賀金柱和政委又到軍氐開會。之前,會議內容還是封鎖的。那天,路上他一句話也不想說,甚至老覺得車開得太怏。盡量慢一點兒知道準確消息,最好今天的會因故取消,讓我們白跑一趟。賀金柱這樣想。這些天他總是做夢,夢見八下九軍不但沒被撤銷,而且還擴編了,增加了一個裝甲師。夢醒之後,他就後怕。因為他聽人們常說,現實跟夢。正好是相反的。
會議的氣氛不是一般的沉悶,甚至連抽煙的人也沒有。軍長政委們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從司令員從容的談笑中看出,本軍區算是保住了。司令員沒急著宣布命令而是掰著手指頭跟大家說了一大堆數字:今年,我的軍費隻有億人民帀,折合億美元,大約占同年美固軍費的;還不及蘇聯的一個零頭兒。但是,我軍員額卻是美軍的兩倍;和蘇軍的人數差不多。軍費中相當大的一部分,都被人頭兒費占去了。你們再聽我講一講,關於兵員結構的幾個數字。蘇聯為上。;美國為上。;聯邦德國是法國是上,而中國是上平均一個軍官領導兩個半上兵……
看來,司令員真是好記性,這麼一大堆數字,連稿子也不看。但賀金柱還是聽不進去,說到底,還不是裁軍別扯些沒用的,大道理誰都懂,關鍵是裁誰,誰是多餘的那個數字?
司令員接著說再說各級機關,從大軍區、軍、師到團,光部門以上的領導就有幾十個,打麻將夠好幾桌。部隊這麼臃腫,不裁軍,行嗎?!
說半天,還是大道理。賀金柱心裏急得要躥火。
最後,司令員傳達了軍委的命令:撤銷八十九軍建製……
這對於賀金柱來說,不亞於接到了一個報喪般的噩耗。他的腦袋一下子大了,耳朵也好像聾了,整個人都沒知覺了。接著,一股陰冷的氣體迅速通過腦門傳遍全身,就跟接到自己的親爹親娘突然離開人世的消息一模一樣。
雖然都是軍隊的高級將領,也都多歲的人了。但散了會,都成了孩子沒撤的,育形於色;被撤編的,垂頭喪氣,有幾個比較要好的軍長在會下安慰了賀金樸:兒句。賀金柱心裏很亂,壓根兒就沒聽見他們說的什麼。
回到軍部,賀金柱見辦公樓訪站滿了人,都是二大機關部門以上的領導,還有一些處長們。有好幾人,其中有魏猛子。賀金柱和政委的車剛停穩,人們就圍上來。看樣子,都想爭一點兒知道裁軍的準確消息。開會的時候,軍區領導有要求:一律不準往家打電話。
車門被打開,賀金柱在車裏沉靜了一下,才下車。他整埋了…萬本裝,平靜了一下情緒,說:喲,這麼龐大的歡迎隊伍呀,跟當年毛主席參加。上慶談判,問延安似的。他笑了一屍雇明顯感覺,自己笑得很尷尬。還行,他下車的時候,像是沒站穩,感覺趔趄了一下。
人們好像從賀金柱很不會表演的忐情中看出了什麼,尤其下車時那一個不太明顯的趔趄,肯定是一個不好的征兆。因為賀金柱平時非常注意自己的軍姿和儀表人們吋以猜測,但誰也沒敢下前問:有的人扭過頭去,開始掉眼淚。
賀金柱仰望著有圍家就有軍隊,有軍隊就有八十兒軍的橫標,愣了好大一會兒。
魏猛子最先做出了反應,走到賀金杵跟前說把它撤下來吧?賀金柱攔住他了不。掛著
賀金柱回到軍裏,第一件事兒,就是讓政治部給各師、團通知,把榮譽室各個曆史時期的錦旗、獎狀、獎杯,統統都收上來,他要帶著這些東西上訪。讓上級看看,這麼好的部隊為什麼要撤?
政委不同意了說,軍委已經下了命令,拿什麼也不管用賀金柱很激動了好端端的一個軍,在我們手裏斷送了。我們愧對八十九軍的列祖列宗!
政委說這根本不存在斷送不斷送的問題,這是執行上級的命令,我們八十九軍雖敗猶榮!
賀金柱帶著哭腔地說我成了八十九軍的末代軍長!
政委說對,我成八十九軍的末代政妥。怎麼啦?
兩位軍政主官,第一次麵紅耳赤。
賀金柱不跟政委爭了,他原來打算跟政委一起上訪,看政委這個態度是指望不上了。他決定自己幹,跟自己命運連得很緊的一支優秀部隊,說完就完,他實在不片心。
賀金柱真的用專車,把各邰隊的衆譽帶到了牟風,找了司令員,找了軍區政委,甚至找了跟自己有些個人義係的總部首長。都說,這娃軍委的命令,誰也無力回天。他再一次找到司令員的時候,司令員跟他火了了既然是白萬大裁軍,就得有部隊成建製被撤銪。你也不撤,他也不撤,這軍就別栽了。我告訴你,你趕緊間去抓你的部隊。裁軍過程中,你八十九軍要出:問題,我拿你試問!接著,司令員又給他數起了數字了這次整編,個大軍區,要撤掉個;軍級以上單位,要減掉個;師團級單位,要撤銷個,全軍要有萬軍官編餘。萬是個什麼概念?相當於法國和英國的總兵力。這就是說,你賀金柱隻是這萬人中的—個,你有什麼想不開的?
軍區政委安慰賀金柱了八下九軍雖然被撤銷了,但並不影響你個人的使用。你是老英雄,這些年政績也很突出。你放心,軍區黨委會考慮的。
賀金柱說:政委,你誤會了。我來找你們,並不是來要官兒—當的。既然我的部隊被撤銷了,等完成交接任務後,我請求上級批準我離休。司令員說賀金柱,你不要有什麼情緒,你現在趕緊回去抓你的部隊。
賀金柱說:要說沒情緒,是不可能的。但首長們請放心,我賀金柱不會給你們丟人,八十九軍不會給你們抹黑。
吃過早飯,賀金柱像往常一樣,換軍裝,扣好風紀扣,正正軍帽,擦擦皮鞋,向辦公樓走去。上午要召開黨委擴大會,向機關部門以上領導和各師、直屬團的主官傳達上級的命令。賀金柱提前分鍾到了會議室,與會的人員大部分都到了。賀金柱今天的情緒不算壞,但還是把後勤部的一個副部長堵在了門口:你把襯衣給我換了,都分不出黑白了,髒了巴唧的,像個領導幹部吟?那個剮部長乖乖地回去了。在軍機關,誰都知道,賀軍長很講究軍人儀表,衣服比誰穿得都幹淨、整潔。平時,機關下部們見他,都會下意識地先瞅一瞅己的衣服。在隊列裏,他經常把軍裝不潔皮鞋不亮的軍官,當眾提溜出來亮相。機關幹部跟他一起下部隊,誰的衛生標準沒達到他的要求,立馬讓你車。有人說,賀軍長有潔癖。賀金柱說,潔癖就潔癖,軍機關是高層機關,高居機關就得有高層機關的樣子。
政委傳達了軍委的命令,話還沒講完,有人就哭出聲。緊接著,哭的人越來越多,會開不去了。賀金柱站起來說:哭,哭有庇用!現在見全軍下下要統一姐想,把裁減任務宂成好。眼淚要能把八十九軍留下來,咱全軍幾萬人都往死羾哭!他還在會上主動做了檢查,說己小該私自訪政委最後強調,現在八十九軍的番號還沒被取消,我們還要維護八下九軍的集體榮譽。就是撤,也是光光彩彩地撤,悲悲壯壯地撤!
與會人員都不哭有的低著頭,有的傻瞪著眼,大部分表情很木訥。
賀金柱猛地拍—下桌子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下部隊把胸脯都給我挺得直直的!撤銷歸撤銷,八十九軍沒打敗仗!
會後,賀金柱跟政委提出來,在部隊撤銷前,要組織一次閱兵。
政委說,對,但隻動用兵員,不動用裝備。
賀金柱表示同意。
賀金柱心想,到那一天,會不會有斯大林紅場閱兵的意味?
賀金柱又想,不管它,這兵一定要閱!
挨了司令員的批評,跟政委發生過爭論之後,賀金往心裏平靜了一些。但他的思想問題並沒有徹底解決。不管怎麼說,八十九軍在自己手裏丟掉番號,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恥辱。這一點兒,誰也安慰不了。如果內己能夠安慰自己的話,那就是,雖然八十九軍的番號將被撤銷,但下麵的所屬部隊卻有不同的命運歸屬。有的保留建製團,有的與其他部隊合並。最幸運的是一七〇師,將保留原番號成建製歸到陸軍第八十八軍的序列。這是賀金柱感到無比欣慰的。從軍載,他在一七師幹了年,從戰士幹到師長,一肓都沒離開一七〇師。而一七師是八下九軍的前身,也是八十九軍惟,的甲種師。在他的潛意識裏,一七〇師才是真正自己的部隊,也可以說是自己嫡係部隊。當上軍長之後,他這種偏見還——直存在著。不管大事兒小事兒,不自覺地就站在一七師的角度上去一七〇師是紅軍師,他動不動就說,我們紅軍師如何如何?政委婉轉地提醒過他,他也檢討過,但徹底改了卻做不到。現在他認為,一七〇師沒撤,就說明自己還有家,還有根。
軍黨委擴大會結束後,常委們分頭下到各部隊,監督檢査部隊撤銷前的準備工怍。這次整編,從軍長到士兵,每個人都麵臨著進、退、走、留的問題。作為一軍之長,受黨教育這麼多年,還有這麼大的情緒,那麼失態,基層幹部呢?該提的時候,凍結了;想留,部隊沒有了;調動、轉業,是不是有合適的單位,是不是想離開自己的部隊?這種選擇,一定是很痛苦的。賀金柱當兵年,記得好像經曆了三四次裁軍,但都沒這次數額大,動作快。原來想,既然當兵,就當一輩子,最好到死之前還穿著軍裝,戴著領章帽徽,聽著軍歌響,看著軍旗飄。這一輩子就算沒白活了。
八十九軍從江南移防北線個年頭,白手起家,艱苦創業,剛開始條件差,營房都是蓋的幹打壘這些年,各部隊都因地製宜辦了農場、養殖了、家屬工了等企業,既彌補了供應不足,為部隊積攢了家底,也解決了部分幹部家屬就業。總之,都把攤子鋪開了,像個過日子的樣子了。賺了錢,部隊的營房條件得到了改善,基礎設施建設有了變化。到各部隊走一走,會讓人感到一種生機勃勃,氣象萬千的景象,官兵們也充滿了精氣神。可好端端的一支部隊,說沒就沒了。沒了。
賀金柱到一七二師,他問師長現在部隊正在幹啥?師長說:該幹啥幹啥唄。賀金柱說你不要下通知,也別陪著我。我自己下去看看,就知道部隊是不是該千啥幹啥了。師長笑著沒說話。
賀金柱先到師直,看了通信營和工兵營。兩個營都在緊張有序地訓練。他隻是遠距離地看了看,沒到跟前去。他在師部大院轉了兩圈,發現有的戰士在修路、栽花、澆水,有的在搞衛生,還有人在給路燈換燈泡。他很滿意。官兵們心態很平和,都在按部就班地胃作,看不出要解散的樣子。接來,他又看了農場、菜地、豬圈,依然足按部就班,該種的種,詼收的收。沒有一塊地是荒著的,沒有—個人是閑著的。
賀金柱到了一七一師,看到的情況跟一七二師差不多,機關幹部該出操出操,該上班上班。辦公樓前,有兒個兵士:在換新櫥窗,內容是宣傳一七—師光榮曆史和這次精簡整編的。賀金柱看了看,不住地說:好,好。
進了辦公樓,師於向賀金柱彙報說:軍上,現在師裏有兒項程百:在進行中,我借機會向你請示一下。師醫院的鍋爐房已經完工,澡堂子還修不修?直屬隊給水工程,主體已完成,電源係統還搞不搞?家屬院的圍牆有幾處裂了縫,要不要推倒重壘?
賀金柱反問道:你說呢師長說按計劃施。
賀金柱說這不得了。
師長說這樣下來,師裏就得往裏貼多萬元。
賀金柱說:那也得幹。從家底兒費裏出。不行,你們打個報告,軍裏給你們撥點兒。
師長說那倒不至於。
賀僉柱說:必須按計劃十。不管將來誰來用,總之,都是家的,軍隊的財產師長說那是。那是。
轉完一圈兒,回來的路上,賀金柱在車上很得意地對陪同的人們說:操,這麼好的部隊給撤了,讓上級後悔去吧。
可也有讓賀金柱惱火的事。他剛回到軍部,分管紀檢工作的副政委,送給他一個報告。報告後麵附著一封控告信,內容是揭露守備師第三下一團團長、政委借整編之機突擊花錢,糟蹋家底。聽說,連公家的冰箱、彩電都分了。同時還拿公款送禮,為自己找出路等等。賀金柱看完之耵,氣得臉發青,他很快在報告上作了批示:請紀檢部門一查到底,如情況屬實,一定要嚴肅處理,決不姑總遷就:他還對副政委說,你要親肖掛帥。馬上就帶人去查。不要回避矛盾,有了結果,馬上向我報告。
賀金柱還向各部隊下—道命令:一律凍結賬號。各單位的公共物資要認真清査,登記造冊,列人移交。
賀金柱很不放心,三十一團連續二年執行生產任務,家底比哪個閉都厚。早就存人跟他反映,團裏的幹部手腳不幹淨,但查了半天,也沒查出結果。他到三下?團去,見岡裏的領導明顯要比別人闊得多。別的不說,屁股下邊坐的小車,比師長的檔次還高。有一次,二十一閉團長坐著高級轎車到軍裏開會,賀金樸當場就給扣下了。你不是財大氣粗嘛,那就給軍機關做點兒貢獻吧。不久,三—一團由執行生產任務轉人全訓。賀金柱認為,部隊就是部隊,不是打仗,就是練兵。長期搞生產,遲早要毀掉一批幹部。
三十一團的情況很快調查清楚了,情況基本屬實。官兵們反應強烈,情緒很大。
聽完副政委的彙報,賀金柱說:馬上處理,不得拖延。
當天晚上,魏猛子來到賀金柱家。開始先扯了一堆別的事兒,最後說到三十一團困長身上。魏猛子說八十九軍馬上就要撤銷了,我們還是多從保護幹部的角度考慮問題吧。他們還年輕,教育從嚴,處理從寬吧。
賀金柱知道三十一閉閉長跟魏猛子私人關係不錯。那一年,在樹三十一團團長為軍區生產模範團長的時候,魏猛子很賣力氣。報上邊的材料,他都親自上手了。軍報頭版發的大塊通訊,魏猛子的名字署在最前麵,到各團去巡回作報告,也是魏猛子親自帶的隊賀金柱見屋裏沒別人,就不客氣地問道你是不是也過他們的便宜?
魏猛子很不高興地說絕對沒有,你可以去調查。
賀金柱說:那你就不用替他們說話了。事實都調查清楚了。魏猛子想了想,說不過,我要進你一言。這事兒捅到上邊去,對你,對八十九軍都不利。
賀金柱說那我不管,隻要八十九軍的番號存在一天,我就是軍長。八十九軍的事兒,我就要管。
魏猛子說:管是要管,睜一隻眼閉,隻眼算二十一團團畢竟還是軍裏的老典型。部隊要解散了,再推翻己樹起來的典沏,這對部隊影響好嗎?再說,你能有今大,還不是沾英雄稱號的光?
賀金柱說:你別扯得太遠了。我就信窄叫個字實事求足。魏猛子見勸不出什麼效杲,站起來想走,佴又療些不甘心。在屋裏踱了兒步,轉過身來說做事兒,要給自己衍右餘池,別顧頭不顧腚,八下九甲馬:就沒打了,你還是想想你己的後路吧。
賀金樸說當兵的,本身就沒什麼後路。讓你炸碉堡,比你堵槍眼,你考慮後路嗎?
魏猛子說你就造吧,造到死的時候,連花圈都沒人給你送。
賀金柱說:操!死了有多少花圈也看不見。
魏猛了臨出門,朝賀金柱笑了一用特怪別的門吻說估卟下一步,你肯定要進大區班子:……
二柱自上次專門去了趟省城,把憋在心裏的話跟賀金柱痛痛快快地說了一遍,並親自鉚足了勁,回敬那個當軍氏的哥哥一巴掌,心裏踏實了一些。他認為,那一巴掌很值,基本上滅了軍長大哥的威風,也扇出了農民兄弟的誌氣。扇了就是扇了,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他後悔的是,那一刹那,為什麼那位叫張敏的漂亮嫂子不在場。要是讓她看見,那一巴掌就更有價值了。看了沒,這就是你當軍長的爺們兒,下他這當農民的兄弟給扇了。究竟為什麼扇,你去問問他吧,你們兩口子慢慢琢磨吧。
這些年,在村裏,經常有人對二柱說,你親酐在外頭當大官兒,為什麼不讓他給弄個差事幹,到他那兒看大門也行呀。有人說,他不給安排差事,你就去他家死住著不走。一奶同胞,親兄親弟,他能把你轟出來?
這樣的想法,二柱自己也有過,並在信中跟賀金柱提過,但基本上沒什麼回音。有一次,真有了回音,但很讓人失望。賀金柱在信中說,你這麼大歲數了,進城能幹什麼?還是在家好好伺候咱娘吧。村裏那麼多農民都在家安心種地,為什麼就你要到城裏找差事?讀了那封信,二柱差不多想哭。小吋是兄弟,鬆大各鄉裏呀。人家是軍長,自個兒是農民,這中間的落差,用尺十是最不出來的。餅是哥,弟是弟,幫你是情意,不幫焐本分你跟誰訴苦去?
還有人挑撥二柱說,他不給你找差省,你就把老娘送到他那兒上、兩個兒子的娘,幹嗎讓—個兒子養著?
關於讓賀氏省城的事兒,賀金柱也來位提過。但感覺像例行公事,好像沒多大誠意。要是真心讓去,你開小車回來,風風光光地把娘接走,就行了嘛:再說,賀氏還真不想去;多年前去部隊給張敏伺候月子,問來就夠夠的了當時就發哲—輩戶再不去。這釁年,還足這柞堅持。賀氏跟老伴賀老栓,是?樣的脾氣,一輩子不為;鬥米折腰,胳膊折往袖子裏裝在家窮也好,富也罷,這鑽肖個兒的家,喘氣均勻,說話硬氣。千嗎:趕著去著人家的臉子?在哪兒不是過—輩子!
賀氏打年輕身子骨—直很硬朗,一年到頭,連個頭疼感冒都不得。村裏的赤腳醫牛半兒玩笑地對她說,村裏的老人都像你似的,我就喝西北風去了。硬朗歸硬朗,畢竟快的人,年齡不饒人。媿淑蘭得了這場大病,給賀氏添了很大負擔。外頭的事兒,靠二樸忙活著,家裏的事兒,就得靠她支應。東屜躺著連大便都往嘴裏抓的魏氏,兩屋躺著乍身不遂的魏淑蘭,她一天到晚忙得連上吊的空兒都沒有好在後來魏淑蘭的身體恢複得還不錯。不然,這下子真沒法兒過了。
歲數大了不經熬磨,賀氏兩隻眼睛,眼看往裏塌。
賀氏病倒了。不吃,不喝,不說話。躺了幾大,連眼睛也不睜。赤腳醫生給她量了一下血壓,聽了聽心髒,號了一下脈,回過頭來,對二柱說預備預備吧。脈這麼弱,頂多能挺兩天。二柱—聽就傻魏淑蘭說:送醫院吧。赤腳醫生說一折騰,更快。二柱還傻。赤腳醫生說,趕快給你哥發電報。回來尹了還能見著。魏淑蘭對二柱說:你去發屯報吧,我找人先把衣裳做下二柱有些慌張,走到院裏義折凹來對赤腳醫生說:你紿我娘把液輸上。亦腳醫生說輸不輸,都沒用了。二柱說:那你也輸上二柱跑到鄉郵局,給賀金柱掛了長途電話是張敏接的。張敏說,賀金柱在北京閱兵村。二柱把娘的病情如實跟張敏說了。張敏說你放心吧,我會想法兒跟你哥聯係上。二柱呀,你看,我們公司裏正忙,脫不開身,我可能回不去。老人的事兒,就全拜托你了。二柱,你要保重身體呀。
第二天,賀金柱沒回來。屋裏屋外,炕上炕下,擠滿了賀家人。賀氏醒過來了,一睜眼,就拉住了二柱的手金柱,我那混賬兒啊,你還知道趕回來為你娘送終呀,不在外頭當大官兒啦?說著,伸出手來,想在二柱手上擰一把。手伸出來了,大概看清了不是金柱,又縮回去了。接著,又閉上了眼睛。沒多大工夫,賀氏突然坐了起來,力氣很大,不像個快不行的病人。坐起來,眼睛還是閉著的,嘴裏像是叨念著什麼,兩隻手在空中胡亂摸索……
二柱有些害怕娘,你想幹什麼?
—直守在身邊的魏淑蘭也有些驚慌了大娘,你想幹什麼?
賀氏不說話,也不睜眼,嘴裏繼續叨念著,兩隻手還是在空中胡亂摸索。
—個上年紀的人對二柱說你娘這是白個兒找道兒呢,找奔陰間的道兒。你娘這就不行準備穿衣裳吧。
赤腳醫生要拔掉輸液器,二柱死死摁住赤腳醫生的手。
魏淑蘭對二柱說你把我娘背過來吧,讓她們老姐倆見最後一麵。
屋裏的人都覺得魏淑蘭這個建議有道理,都幫著二柱到東屋去背魏氏。魏氏沒事兒的時候,一個人總在屋裏小聲叨叨,誰也不知道她嘴裏說的什麼,也沒人答理她那個茬兒。這會兒,她還是瞎叨叨,但說得比以往都清楚到了壽限啦,到了壽限啦。苦命啊,這輩子受累啦,大好人哪:人們七手八腳把魏氏放在炕上。魏氏睜開眼睛,粑臉湊到賀氏踉前,還是叨叨那些話到了壽限啦。苦命啊,這輩子受累啦,大好人哪……,賀氏突然把眼睛睜開,湊到魏氏跟前看了一下,接著,就躺下,娘,娘啊……魏淑蘭第一個哭出了聲,並改了口。人們聽得一清。
二柱愣著—金柱回來沒金柱還沒回來?
金柱不回來啦?
人們在問,管事兒的在喊。
娘,我的親娘呀……二柱愣了好大—會兒,突然撲在賀氏身。
賀氏被人們七手八腳地抬在了靈床上管事兒的在賀氏的臉上蓋上了燒紙。二柱順手揭了下來,用手在賀氏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丫一遍,淚水馬上就要掉下來的時候。魏淑蘭把二往手裏的燒紙接過來,重新蓋在了賀氏的臉上:她很懂些老理兒,活人是不能把淚水滴在死人臉上的。那樣,會不吉利。
管事兒的把二柱叫到裏屋,商量賀氏的後事。這些年,農村紅白喜事兒,又時興大辦了。在獻州一帶,喪事兒比喜事兒筻講究規矩。大辦、中辦、小辦,其規格檔次都相當分明。大辦是指死人停放天,出殯的時候,動用所有的親戚朋友。雇戲班子,放鞭炮,糊冥活兒,行大禮。孝男孝女全身的孝衣孝褲,親戚朋友中,男的戴孝帽,女的戴孝箍。中辦是指死人停放天,出殯的時候,隻動用親戚,不用動用朋友,行大禮。孝男孝女全身的孝衣孝褲,親戚身上隻紮個布條兒。小辦是指死人停放天,親戚朋友全不動用,出殯的時候,當家夥族的參與。孝男孝女全身的孝衣孝褲,其他參與者,都不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