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馬滄海的優慮確實應該引起重視。遺憾的是,他的優慮也隻是個短暫的心靈感應。現在他全身的血液都為大沙漁場的開拓成功而沸騰,任何的優患意識都被興奮所衝淡。
禍福相依的規律,似乎永遠難以為世人所重視。
就在我們快要駛出大沙洋海域時,一場滅頂的災難端然降臨。所幸我們返航選擇的是向南繞行的航線——為了避開大海漩的陰影,同時也為考察大沙洋南部的海況。
當時,我們都在船艙裏睡覺。漁輪出海後,作息時間是不以晝夜為準則的。上網,則二十四小時連軸兒轉。下網後,兩個多小時的拖網的網檔間隙海狼們便抓空兒睡覺。夜網亦如此。所以出海的覺都是零打碎敲,從不曾完整睡上八個小時。隻有航行途中小作彌補,能睡個美不可言的團圈覺。
就在我們昏昏大睡時,一堵高大的水牆悄然向我們襲來。
最早發現這一險惡景象的是小老鱉。當時,他正在駕駛台當班。他坐在高腳障望凳上認真觀察沿途景色,回頭向後看去,頓時麵色如土,從高腳凳上蹦下來。
誰見過海平麵一端翹起、一端陡然下陷?誰能相信,永遠不可能塑化的海水會驟然凝結並堅挺挺地昂然推進?
後來他說,有一瞬間他甚至看到海床上雞血般的岩石。海圖上不曾記載過這一帶有什麼暗礁群。
他還說,他看到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須鯨——約有六七米長,五六噸重,由於鯨沒有柔軟的嘴唇不能吸奶,正把舌頭卷成管狀緊緊吸住母鯨的乳頭貪婪地吸吮著高脂肪的乳汁。而那過分溺愛幼子的母鯨,卻因此而擱淺在礁石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喘息聲。由此噴發出的氣體,在半空中凝成水霧般的噴泉。
更為驚心動魄的則是一隻大頭怪般的抹香鯨被一隻十幾米長、體重足有二三十噸的大烏賊死死纏住了。按說,作為齒鯨類的抹香鯨那鋒銳的利齒是所向無敵的。但柔能克剛,那烏賊的十隻長足中的一足很狡猾地堵塞了抹香鯨的鼻孔,直把這海上巨無霸憋得喪失了起碼的鬥誌……
雖然,這所見又隻是一瞬間。就連他自己也不能排除,這是在看了馬滄海放映的捕鯨小電影,以及聽了他的獵鯨奇談,所產生的某種奇妙幻覺。
但是,馬滄海卻說小老鱉所見到的確確實實又是發生在海洋深處的真實情景。因為,他曾聽一位捕鯨船的老船長講過:小鯨吃奶時確實因為沒有軟唇而把舌頭巧妙地卷成一個強有力的吸奶管。它在長達半年的哺乳期內,一天到晚不停地吃,一晝夜吃的奶多達二三百公斤,所以它一天的體重能增加一百公斤。而大烏賊與抹香鯨的殊死搏鬥也曾聽說過。但在大沙洋能見到如此巨大的烏賊,卻又不能不令人感到震驚。
關於大烏賊和鯨的情景,若幹年後我居然又得以欣賞,那自然又是後話。
他永遠忘不掉那血色的基岩上叢生著高大的紅珊瑚和白珊瑚,這些奇形怪狀的海石花比台灣海峽的海霸珊瑚樹要壯偉不知多少倍。而大沙洋的地理位置,似乎不可能適合珊瑚叢的生存。
小老鱉十萬火急地把沉睡中的馬滄海叫醒。馬滄海睡眼惺鬆地來到駕駛台時,那水牆已離船很近。猛然看去水牆是靜止的,實際上它移動的速度要超過我們的船速幾倍,想逃是逃不掉的。
“還愣什麼?”馬滄海吼,“快叫漁撈長起來降吊杆封艙蓋、加固纜索網具!”
封艙降吊杆,本是航海的一項重要抗風措施,即便不遇大風,漁輪返航時都要把吊杆放下,這樣航行時船的“上晃”減輕,穩性自然提高。但現在,馬滄海突然發現這些工作都被疏忽了。所以,漁撈長到來時被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漁撈長梗著脖子不甘示弱地說:“你不是把我免職了嗎?你還找我幹什麼?”
“我說撤你職,正式下文件了嗎?就是撤你,你小子就敢拿撂挑子來跟我叫板?好,看我回港怎麼處置你!”
馬滄海顧不上爭吵,最終還得他親自下去率領全船人馬清理甲板。由於滿船堆積的魚蝦,想把吊杆放平、網具束緊是不容易的。尤其被魚箱子擠得死死的水密艙蓋根本就掙不進壓艙的鋼條板。這時,船周圍的水麵已浪高三尺,並不規則地躍動。仔細觀察浪的形狀,全是三角形的。
三角浪,比腰跨浪和點頭浪的破壞能力要險惡數倍,人的感覺也特別難受。
就在吊杆降到一半時,發現左右的纜索卡環均已鏽蝕。這也是漁撈長的責任,平時保養不勤造成的。馬滄海隻得命令海狼們用太平斧將鋼絲纜繩斬斷,最後的難題還是如何掙封艙板
條。
“看來,隻能把魚往外扔了。”馬滄海咬咬牙說。
“你瘋啦?”小老鱉說,“這可是咱拿命換來的呀。”
“現在隻能拿它來換咱的命。”
說著,馬滄海抄起一把大鐵鍁:“夥計們,抄家夥吧。”刷——一鐵鍁足有二三十斤的鮮魚越過舷牆飛落在大海中。
局外人,很難理解海狼們的複雜心態。拚死拚活地到大沙洋來圖什麼?還不是為捕撈滿船滿艙的魚。對海狼們來說,這些魚就是命。尤其大沙洋的獵獲物,比自己的生命還貴重。而今,卻要用自己的手把收獲滿艙的魚蝦拋掉,心裏該是怎樣的滋味啊!
“馬經理……”海狼們痛苦地嚷,“把魚都扔了,回去拿什麼證明咱開拓了大沙洋?”
“就怕……就怕你們回不去啦……”馬滄海說,“再婆婆媽媽的,可就來不及啦……”
突然,船體悶雷般響了一下,這聲響伴隨著劇烈的震顫,每個人都覺得足跟發麻。跟著,甲板大幅度傾斜——不是左或右的歪斜,而是船頭揚起,尾部陷人海水。這與一般大風浪天船尾上浪截然不同,一般尾部上浪花先是轟然巨響,而後水花飛濺尾端翹起。現在既不轟然更不濺水,隻見厚重的海水悄然襲來,有如一隻大手狠狠向下壓去。
水,_上下前後全是黑乎乎的海水。
先是窒息,很快便失去知覺。等我清醒時,發現自己死死摟住小老鱉的腿,小老鱉則抓著起網機製動手輪,頭部鑽在穩車的罩板後邊。
“是你嗎?小海蛆……”
“是我。”
“你還活著……”
“還有氣兒。”
“小蝦米呢?”
是呀,小蝦米呢?好像降吊杆時,她正和幾個海狼在後網台用纜繩綁紮魚網。現在,那後網台上如山的魚網已無影無蹤,就連網台的台板也被風浪掀得幹幹淨淨。
“完啦,小蝦米玩完啦……”我悲痛欲絕地嚎了起來。突然,一隻手從背後抓來。我就勢一滾,居然翻進餐廳的水密艙門。幾乎同時,船體二次翹起,排山倒海的巨浪從船尾一直掃蕩到舵樓頂棚……
“機艙進水啦……”
“電報房進水啦……”
隨著機艙老軌和報房電報員的告急,餐廳的炊事員也殺豬般慘叫起來。原來那汽鍋中的沸水因船的傾斜飛了出來。正在準備飯菜的炊事員便沐浴在滾燙的熱水之中。
叮叮當當,餐廳的鍋碗瓢盆以及刀鏟餐具,凡能彈跳鳴唱的,都在空中飛舞並演奏一場驚心動魄的鍋碗飄盆交響曲。
我掙紮著站立起來,竟意外發現站在我麵前的是小蝦米。
“你還活著?”
“廢話。”
“你不是在後網台上嗎?”
“我也不知怎麼就滑到餐廳門口啦。”
“真嚇人……”
“確實嚇人。浪上來時,我認準是沒命啦,趕快閉眼念噸嘛呢叭哄吟。”
我突然想起小老鱉。糟糕,剛才這一浪頭,不知又把他打到哪兒去了?”
吮,餐廳水密門開了,小老鼇探進頭喊:“快出來下艙扒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