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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滄海清醒過來已是兩天之後。他睜眼看我和啞巴傲哈時,神色坦然並飽含歉疚。他的身體極度虛弱,喉結不停地滾動,突然冒出一種陌生的聲音:“我……能說話了……”
原來,他病情最嚴重時已喪失語言的能力。
這已永遠不再是馬滄海的聲音,猶如破堤漫溢的海水,一經泄漏便很難止住。
他喋喋不休地講嗬講嗬,好像在回憶童年流浪的淒風苦雨;又像在重溫遠洋獵鯨的遙遠夢想;還有小雞島那段人生奇遇,以及開拓大沙洋的迷人幻境……
他喃喃不絕的還有許多女人的名字,我認識的就有麵條魚三嫂子和禿二姨……
他又在榻榻咪上扭曲滾動痛苦地呻吟了。下體再次腫脹,結癡的傷口又有淡黃色的汁液沁出。
我和啞巴嗽哈都被他折騰得精疲力竭。我讓啞巴嗽哈再煮廷巴軸兒湯給他喝,啞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這過程,約有一個星期之久。
這天夜晚,我守候在馬滄海的榻榻咪前,我讓啞巴傲哈去休息。不知什麼時候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朦朧中,聽到馬滄海叫我的名字。我睜眼問他是否想喝水?他點頭說確實渴得心焦火燎。我把冷茶用熱水兌溫了讓他喝,一缸子茶水滴水不剩。他仍不滿足,說:唯有一種東西能滅心火。我知道他說的是酒,便不理他。後來又問他下體痛感如何?他說似乎見輕,一陣痛一陣不痛。不痛時,下半截身子像木頭。
現在,他說,你拿指甲掐一下試試,一點都不覺得疼。
疼不是好現象,麻木恐怕更不是好征兆。我還是為他的頭腦清醒而高興,我責怪他不該去偷酒喝,不該見酒就不顧命。
他說,連他自己也記不清當時怎麼跑到舊工房去的。他說,仿佛有種幻覺在左右自己,許許多多的幻影在前邊晃來晃去,影子都是活著的或死去的老朋友。
“他們想我啦,”他說,“一個個都爭著來勾我的魂呢。”
我說:“瞧你有多嚇人T"
“我死了,不會來勾你魂的。放心。”
我捂上耳朵,心裏酸楚楚的。
他又睡著了,我的困倦卻蹤影皆無。很快,他又睜開眼睛,用幹瘦如柴的手抓著我的手說,他有個秘密要對我說。
“你發誓。”他說。
“我發誓——”
“發呀。”
“天地良心電燈泡!”
“唉,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
“我不想聽,真不想聽。”
“我求你……我不能把這個秘密帶走。”
“你……”
“隻能你知道。除了一個人——對任何人也別講,讓它爛在肚子裏。”
“唉……”
當我得知他要講的秘密,是他跟小蝦米王亦窕的故事時,我的心靈震顫了。
他說,小蝦米王亦窕的肚子確實是他弄大的。
其實,這孽緣早在小蝦米重返故裏在大破船的海灘跟他邂逅時,便不知不覺地孕育了。看到亭亭玉立的小蝦米,第一感覺便是心靈深處情感的死灰複燃。足有幾秒鍾,他困擾於某種虛幻的錯覺之中,他看到的不是小蝦米而是少女時代的麵條魚三嫂子。他記得與麵條魚初次幽會時也是在大破船附近,也是如此這般的一個神秘的血色黃昏。話題也是以婦女上船闖海為主,所以才有了後來麵條魚大鬧老漁灣的風流故事。
從小嶼的桃色血案發生之後,他曾下決心切斷與麵條魚的縷縷情絲。隨著麵條魚的遠走他鄉,加之生活的巨大演變,以及歲月的悄然流逝,這前世的冤孽情債也在淡化。遺憾的是,情感的空間卻始終尋不到新的填充。
不了解海怪馬滄海的人,都認為他是個玩世不恭的風月浪子。在老一輩的海狼漁花子當中,這種浮雲流水般的野貓浪漢幾乎隨處可見。但人們並不知道,馬滄海與這些老海狼不盡相同,他粗獷放浪之餘,更多的則是異常執著的情慷積澱。
如果,僅為性欲的宣泄,無比風騷的野雞水鴨子確是無與倫比的。何況,用一些老海狼的話說,憋急了是塊肉就行。馬滄海卻覺得動物性的快感帶來的空虛更難忍受,唯一能使自己永遠充實溫暖的便是真摯的情愛。
與麵條魚三嫂子私通就不僅僅出於生理上的需要。否則,他決不會在麵條魚已變成“三嫂子”的時候,還偷偷摸摸地做這種有辱狼牙鱔三哥尊嚴的缺德事。
也許命運使然,小蝦米的出現,把他心底的陳年窖藏又掘開了。
盡管他有意識地疏遠和冷淡小蝦米王亦窕,但兩腿總是鬼使神差地往跟前湊。盡管在她麵前擺足了領導和長輩的臭架子,但麵麵相對時就變得橫不起來了,尤其不敢正視那兩隻大而黑的眼睛,顧盼間飽含著多少迷人的風韻。
潑辣、任性、敢說敢為,那種巾幗不讓須眉的氣質,比當年的麵條魚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喜歡偏著臉用近似譏嘲的神態看他,她笑起來是那麼憨態可掬。稍不如意便小嘴一嗽——那溫潤嬌豔的軟唇又恰是麵條魚的青春翻版。
一度,他曾想尋找個托詞把小蝦米王亦窕調離漁輪公司。最初曾議定送她去水產學院讀書,但事到臨頭又難以忍痛割愛,何況小蝦米王亦窕的船長大票不到手她決不會輕易離開船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