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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老鱉在海底所遭受的磨難,後來的(小嶼報》、《大嶼報)以及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多有報道。但這些文章很多是局限於獵奇性的記敘,對小老鱉複雜心態的演變卻難以深人。因為小老鱉自從那天晚上跟我長談之後,就不肯對外界過多披露。他也不想重新回憶那險些使他精神崩潰的幾個日日夜夜,他更不想以此來換取社會對他的理解與同情。

他說,若不是一生中經曆的坎坷太多,增強了心理上的承受能力,他絕不會堅持到最終獲救。但在船沉的時候,他確實也存在過不少的幻想,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全船的唯一幸存者,隻要有一個能夠逃生,很快便會有救撈船前來救援,所以,他曾竭盡全力地在下邊狂吼:“上麵有人嗎——快來救我!”喊得嗓子啞了,才意識到外邊根本不可能聽到自己的呼喚。後來,便摸到一把十二寸的鐵扳手用力敲擊鋼鐵的艙壁、工具箱和高壓貯氣罐。他知道,高壓氣罐和油路、通風筒的金屬管道傳播聲音的效果極強,如果潛水人員下來,便會發現沉船的機艙裏邊有人。開始,敲打的節奏還雜亂無章,後來,便有理智地每隔幾分鍾或更長一點時間擊發國際通用的求救信號……就這樣,他從始至終地堅持著,雖然摔傷的腰部稍一動作便疼得冷汗直流,但仍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同時使心態保持著樂觀的態度。

SOS……SOS……SOS……

時間好長,時間也好慢。開始似乎還存在時間的概念,後來便有點意識朦朧了。他仿佛置身於萬丈深淵般的時lhl隧道中飛速下墜,既不見年月日的刻度,更感覺不到時分秒的悄然流逝,上下左右一片漆黑,唯有海底潛流磨擦船體的沙沙聲不時,提醒他仍處於與世隔絕的海之深處。

後來突然感到了難以忍受的幹渴與饑餓。平時,亦曾有過饑渴難耐的時候,那不過是對飲食和淡水的生理需要。現在卻覺得喉管裏擁擠著億萬條噬噬叫嘯的毒蛇怪獸,於是喉嚨唇舌乃至鼻孔都被撕裂扯爛了。稍微清醒時才意識到應該停住手中的扳手,去搜尋一點聊以充饑的食品。他記得,凡機艙老軌都喜歡將對蝦或鮮嫩的老漁灣長脖魚,以及切成肉段的狼牙鱔魚片掛在主機排氣管上烘烤著當夜宵。高溫排氣管烘出的蝦幹魚片,堪稱人間最佳美食品。但在摸索過冰冷的排氣“煙包”和彎曲的通風管道之後,才想起這船原是一艘不曾捕撈過的處女船。何況,被大金牙夏連仲騙來的老軌、二軌、小加油工們,從船出港後就很少到輪機艙營造自己的小窩。所以,不僅蝦幹魚片沒有,就連暖水瓶也是空空的。

船置身於波濤萬頃的大海,居然會被活活地幹渴至死,這種慘劇,小老鱉見得太多了。一想到自己也麵臨著可怕的折磨,最終會因幹渴而死,便身不由己地顫抖了一陣子。

就在山窮水盡倍感絕望的時候,一個意外的奇跡出現了。他突然感覺到小腹在不停地膨脹,才想起幾乎一整天沒上廁所。他一下子變得欣喜若狂了,因為他知道不少海狼在海上遇受,都是靠喝尿而得以幸存的。眼下為求活命,已顧及不了肮髒和氣味難聞了。但是,當他急不可耐地解開褲帶時難題又出現了,有尿居然難以排出,仿佛整個下體都麻木不仁了。後來便努力平靜心緒,不停地用手去揉那腫脹難忍的小肚子,直到那堅硬的腹腔軟得頗為鬆弛……糟糕!真是糟糕得不能再糟!原來全力以赴做小腹按摩,卻忘記了此舉之宗旨,隨著腹部一陣痛快,那比生命還寶貴的尿液竟被放任自流。於是慌忙瞎子摸象般伸手探摸,萬幸的是尿液都流在工具箱旁的一個盛棉紗的鐵罐中。他不管不顧地端起來就一飲而盡,啊——

“到底是啥滋味?”我捏著鼻子問。

“不知道……”他苦笑著說。因為這時即便往嘴裏灌辣椒水,他也不會有絲毫感覺的。

有一點似乎不容置疑,若不是這泡尿液,他肯定活不到救撈船長發現他的時刻。他說,記得後來還捉到一隻吱吱叫的小老鼠。那是他在快要昏迷的時候,突然覺得手背上有個肉乎乎的玩意兒爬來爬去。他先是一驚,後來陡然生出絕望和悲哀。原來,凡老海狼都有一些迷信的講究,對老鼠除厭煩之外,還有一種莫名的畏懼心理,一旦船艙裏的老鼠神秘消失,就意味著將有滅頂之災降臨。現在,這不祥之物居然爬到自己手上嗅來嗅去,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氣數已盡?

呸,就是死,也不能讓這討厭的家夥爬到我頭上來作威作福!想著,猛一翻手把老鼠緊緊握在了手心裏。當他感覺到那可憐的小生命在掙紮和吱吱哀鳴時,憎惡的心理一下子淡化了。但還是由於用力過猛,那家夥吱的一聲便被捏死。就在甩手要把死老鼠狠狠拋出時,饑餓難忍的腸胃發出十萬火急的求救信號,一時間,本能地將那隻死老鼠塞進嘴裏……

“你真的咽了下去?”我滿身起雞皮疙瘩地問。他默默地點點頭,但又說,他也真希望這隻是一個噩夢。但是,在航海史上,海狼遇險,在海上漂泊時抓老鼠吃的例子不是很少而是很多,這恐怕是海狼漁花子們對老鼠無端畏懼的又一潛在因素吧。

說到夢,他說那恐怕是他一生中夢幻最多的幾個晝夜。夢中出現頻率最多的人則是他娘和小蝦米王亦窕……

“我幾乎把一輩子的事都夢過來啦,……”他不無悲涼地說。

他夢到了童年時代在大破船的沙灘和礁石群上瘋跑。他夢到了到海邊兒去釣魚釣蟹釣蝦釣狼牙鱔……

“你還記得咱們從大破船上拆下大艙口的蓋艙板,釘了個大筏子出海去釣魚嗎?”

“記得。”

那一次,恐怕是我記憶最深刻最刺激的海上冒險了。那不足兩平方米的木筏子上載著小老鱉、小蝦米和我三個人。開始,還隻沿著海邊兒漂。海邊兒水淺怎能釣得著大魚呢?小老鼇就把褂子脫了,挑在篙杆子上作帆,木筏子便被海風吹離礁石群。然後,就在木筏中心的“海眼”往海底下鉤子。先用小蝦小魚作魚餌釣嶂魚。再用嶂魚的觸腳釣狼牙鱔。那比水蛇更凶殘的狼牙鱔最愛吃的就是穌魚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細長觸腳,所以,很快那用小扣眼兒網片縫製成的漁壺便滿灌了。後來,小老鱉便下海捉鱉魚。鱉魚也能捉呀?聽起來很有點天方夜譚。但小老鼇潛人水中,工夫不大便會提上一隻一米多長的鱉魚來。望著凶狠貪食的海中惡霸麵條魚般軟綿綿的任憑小老鱉隨意宰割,我和小蝦來都驚呆了。“你到底對鱉魚念了什麼咒兒呀?’’小蝦米問他。小老鱉便把手中的“法寶”亮出來給我們看。原來,他手中握著許多閃閃發光的螢火蟲,隻消把螢火蟲撒在鱉魚群出沒的地方,那螢火蟲散發的氣息就能使力大無比的惡鱉處於半昏迷狀態。

那次出海釣魚有驚無險的是,不知怎麼一條狼牙鱔突然鑽進小蝦米的褲腿裏,那狼牙鱔鋒利無比的倒鉤牙把小蝦米的小腿肚子劃了一條足有寸把長的大口子,疼得小蝦米大哭小叫。當我們急忙撐筏回岸時,又因逆風逆水寸步難行,小老鱉便跳下水去推著木筏往回遊……

他說,夢中醒來,眼前還有許多可愛的螢火蟲飛來飛去。

我問他是否知道小蝦米王亦窕的下落?他說,在剛到北海灘漁鋪時曾聽說從大嶼來過一個女人找老娘婆打胎,但此人是否就是小蝦米王亦窕,則無人能給予證實。何況,北海灘的老娘婆也從不公開承認為人幹非法墮胎的“損德”事。但王亦窕早就不在北海灘漁鋪,那也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小老鱉在檳城見到狼牙鱔三哥時,他曾在佩雷錨地聽一位香港船長說,在老漁灣航行時曾搭救過一位年輕的香港籍女人。那女人不願公開自己的身份,到香港後便失去蹤跡。但狼牙鱔三哥卻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愛女“小窕窕”……

說到這裏,我和小老鱉都沉默起來。

“我有個問題始終想問……”

“什麼問題?”

“當年,你跟小蝦米是多好的一對兒呀。你為什麼眼看著她往馬滄海的被窩裏鑽?”

他歎息著:“你真不懂?”

“不懂。”

“好吧,你伸手往我褲檔裏摸摸。”

“摸什麼?”

“褲檔裏還能有什麼。”

說著,他拉住我的手往他下體摸去。我的手觸電般彈了回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短了一小截兒?”

他輕輕哼唱起來了:“小雞雞,小鴨鴨,為啥生來沒有小腦瓜……”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野雞水鴨子的亂生仔降生後都要施此妖術,據說這一戒律還是百年前傳下來的老規矩。原因是孽種本已不幸,所以更要防止孽種流傳。

“過去的事,咱還是不提了吧。”小老鱉從海灘上爬起來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對此一向是堅信不疑的。現在,他最頭痛的是這次沉船所造成的後遺症和死難人員的善後處理。待家屬的情緒降溫,隻要肯多花些錢便能平息下來。關鍵是省市委對此將有何說法? 日本的淺野株式會社又將持什麼態度?對此,他正在考慮適當的對策。

“你的身體……”

他說,根據於躍廷的建議,事態穩定後他將去美國治療。據說,紐約有位專家對治療此類疾病頗有研究。另外在醫療設備上也很先進,不妨中西醫雙管其下,治療的效果會更好一些。

“眼不能瞎,腰杆也得挺起來。這就是我後半生的最大期望。”

“你跟鐵一樣,”我由衷地說,“滄海萬世劫和沉船這種人所難以抗拒的災難都降不伏你,還有什麼能壓垮你小老鱉呢?”

“借你小海蛆的吉言。”他也高興地說,“俗話說,好死尚不如賴活著。何況我小老鱉越活越覺得有奔頭呢。”

“你累了,我也該走啦。”

“且慢……”他一把拉住我,“難道,你就死心踏地地在漁輪公司幹下去?”

我點點頭。

“你難道真相信那個何政委能幹出一番事業來?”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