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1

老喬頭養了個好閨女,要長相有長相,要學問有學問,放眼滿洲國,像她這樣有出息的女子屈指可數。誰能想到,這閨女命運不濟,溝溝坎坎沒完沒了。直到有一天,抱了個小黃毛回家,人們才相信,她就是個討債的鬼。小黃毛就是敏揚——一個莫名其妙、非要投胎到這個世道裏的混血兒。那個年代,生養個混血兒不容易,從母親殘留在世的日記裏敏揚能深刻地體驗到其中的滋味兒,閱後如同猛吞了一塊兒芋頭,噎得難受。敏揚認為她媽媽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這樣的判斷多少能模糊一些發自內心的難堪。老喬頭在世的時候輕易不提這個話題,有一回問得急了,腦瓜一揚,粗聲大嗓地吼,嫁給誰不好?敏揚說,要怪就怪那個時代吧。姥爺說,就怪頭一個勾她的小鬼兒,別的也怪不著。

老喬家的四合院坐落在鎮裏的西北頭,對麵是青雲河。順著牲口棚走出不到一裏地就是河堤,被河水衝刷了萬千年的鵝卵石從上遊一路堆下來,起伏騰挪,宛如黑龍。好多年以前,河邊蓋了座廟,供奉著白袍長髯將軍,因他姓薛,人們就叫薛公廟。薛公廟往西走便是母豬溝,那一帶水流湍急,是老喬頭架網捕魚的好去處。沿河幾十裏,沒有比他更會捕魚的了,隻要出手,螂瓜蛋子就排著隊朝網裏鑽。對岸,高低錯落著一片片草房,趴在一窩一窩的柞樹叢中。站在堤上,蠶廠屯仿佛就在腳下。老喬頭無論尿急與否,總要解開褲帶,朝蠶廠那邊撒一泡。也隻有這樣,才能緩解一下久存心底的憤愚。

老喬家房後是一條熱鬧的街道,有賣百貨的正源號,有求醫問藥的太和堂,有豆腐房,有被服店,有皮匠鋪,還有打鐵掛掌的,百姓生活需要一應俱全。再早年據說還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隨著時局的變化明睜眼露的沒了,暗地裏也不能說就絕了。這就是遼南一帶很有影響的集鎮——喬家店。

這天傍晚,在城裏女中念書的雨晴回來了,當時,喬允盛正捧著銅鏡子,梳理著胡須。雨晴放下背包,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老喬頭愣征地看著閨女,心裏頭湧上了一股酸酸的滋味兒。

“法則,你又在揪胡子。”雨晴朝他嚷。老喬頭勉強笑了兩聲,也不回辯。

“法則,拔胡子會生病的。”雨晴搶過鏡子,對著自己的臉照。

“晴兒,法則法則,還嫌爸的外號少嗎?”

“法則是洋文。”雨晴擰著身子說,“洋人管爸就叫法則。”

“原來是洋文啊。”老喬頭順吧著嘴,“那管你娘叫啥?”

“媽子!”

薄簾一閃,娘的臉露出來,生氣地嚷,哪個是你家老媽子?又和氣地說,晴兒,多大了才懂得心疼你娘?

“不是老媽子,是媽子,你看我的舌頭,媽……子。”

“淨整些沒用的。”

“我說的是英語。”

“老鷹的話你也聽得懂?”娘吃驚地問,“晴兒,念了幾年書,還和老鷹幹上了?”

“媽子,你啥都不懂。”

“不和她說,淨惹閨女生氣!”老喬頭接過鏡子,拔下一根兒白胡子。雨晴轉過臉,得意地說,老師誇我有說話天賦,我不但會說日語、英語,還會說俄語呢。娘直勾勾地看著她,半晌才說,天哪,晴兒不光會說老鷹話,還會說鵝語呢。趕明兒,去問問咱家的大鵝,把蛋都下哪兒去了?雨晴咯咯笑了。

“晴兒,想不想去釣魚?”

“你說呢?”雨晴調皮地問,長長的眼睫毛一閃一閃的,“我做夢都想釣回魚。”

“就看你媽子讓不讓去了,咱家得聽她的。”

雨晴上了炕,偎在娘的懷裏,聽著她的心跳聲,母女倆頓時安靜下來。老喬頭走出去,站在屋前的曬台兒上朝河堤望,那邊,柳樹的枝條輕微搖晃,一會兒,枝條垂下來,一動不動。老喬頭還以為花了眼,伸手拭過,空中一絲風都沒有。晴兒這就要走了,和三年前到城裏念書時不一樣,這回可是撲棱棱展翅高飛了。他說不出的難受。傷心?委屈?都有點兒,又不全是。他的眼窩發熱,忍不住擦了一把,手掌裏濕了一片。此時,屋裏頭的娘兒倆摟在一起,娘的眼淚一雙兒一對兒滴在女兒的頭發裏。

“媽子,我不想走了,留下來給你們養老送終吧!”

“那該有多好啊。”

老喬頭咳嗽了一聲,推門進屋,跺著腳嚷,晴,明天就走,你還有心情扯閑篇兒?說完,朝閨女喊了聲,釣魚去!雨晴一骨碌跳下炕,理了理短發,跟著出了門。老喬頭拖了把鐵鍁,到牆根兒翻了幾鍁土。雨晴趕忙把土裏的蛆酬抓進小罐子裏。老喬頭癡癡地看著,忘了自己要幹什麼。雨晴忽然抬起頭,朝他抿嘴笑。老喬頭放下鐵鍁,急促地說,咱爺兒倆走吧。娘趴在窗台上,看他們一前一後出了大門,她忽然意識到,這輩子和女兒之間那根兒緊扯著的線繩兒很可能就此斷了。頓時,悲從心來,拍著炕席揚聲大哭。雨晴聽到哭聲,心裏沉甸甸的。老喬頭急吼吼地說,別磨蹭了!雨晴低著頭,踩著支支棱棱的石頭跟著朝河堤上走。

晚風刮來了清新的香氣,遼南的伏天是漂亮的季節,也是一年裏最舒適的季節。莊稼有一人多高了,翻著層層的波浪,偶爾有人走在地裏,腦瓜就像浪裏的黑球,起起伏伏。老喬頭前後瞄了一眼,確定附近再無旁人,他迅速冊了兩穗苞米,遞給雨晴。雨晴愣了愣,紅著臉把苞米放進筐裏。掛了鋤以後,莊稼人不那麼忙了,除了割草喂豬也沒有什麼可做的,有肯下力的就到城裏打個短工,有的懶漢幹脆呆在家裏,什麼都不做。.老喬頭比別人多了一個本事,他會釣魚,更會網魚,他知道什麼時候大魚下來,在哪兒聚合,別人閑死了,他反倒要累死了。

老喬頭又伸手摘了幾顆山棗,剛塞進嘴裏一顆,就咧著嘴說,牙倒了。雨晴也吃了一顆,說了聲,真酸。一群鵝迎麵過來,伸著長脖兒嘎嘎叫嚷,老喬頭伸手朝家攆,大鵝們搖擺著走過去。突然,老喬頭停住了腳步,回頭攆上一隻鵝,恨恨地罵著。雨晴望去,大鵝的嘴不知被誰用草繩捆得結結實實。老喬頭拽開草繩,氣得渾身哆嗦。有人從坡上露了下腦瓜,轉眼就不見了。老喬頭撿了塊兒石子兒扔過去,沒一會兒那人背著一捆草出來,笑眯眯地招呼著,你爺兒倆溜達呢?老喬頭瞪了一眼,剛要開口罵,見雨晴暗暗搖手,才忍住了,沉著臉與對方擦肩而過。

“誰家的?”雨晴看著那人的背影,輕聲問,“咋這麼坑人?”

“前街老柏歎!”

雨晴厭惡地瞄了老柏一眼,扭過身,跟上了爸爸。上了河堤,雨晴朝蠶廠那邊看著,一排排的草房上冒著炊煙,比房身高出了好多,像是又起了一層似的。老喬頭解開褲帶對著河南麵滋了一泡尿。身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想必雨晴躲開了。他係好褲帶,走下長堤,來到拴著小船的地方。老喬頭把小船推到水裏,爬上去,船身猛地搖晃起來,他把雨晴扯上了船,抖開纜繩。

“往哪兒劃?”雨晴踏著腳尖兒,試著踩了一下船幫,船像暈了頭似的,在水裏轉開了。老喬頭操起一根兒竹竿遞過去,雨晴接住了,撐住了小船。

“去母豬溝吧。”

“真有老母豬嗎?”

老喬頭奮力劃了一下,小船橫著打晃,不往前走。

“金兀術當年在那邊鹼屯兵,‘兀術’長‘兀術’短地亂叫,老百姓聽野了,就亂說成‘母豬、母豬’了。”

“兀術?母豬?”雨晴嘻嘻地笑,用力撐了一竿,小船離開了河岸,激流托起船底,幾乎把船身推橫了。老喬頭接過竹竿插進水裏,身子挺成弓形。雨晴並不急著劃,讓木板靠在槽裏,借著小船自身的力量,撥正方向。對岸傳來一陣狗叫聲,空空蕩蕩的,仿佛幾條野狗在頭頂上飛來躥去。薛公廟的影子慢慢過來了,又慢慢過去。雨晴拽起木板使勁兒劃,船舷擦著黑黝黝的尖石砰砰直響。雨晴像風中的柳枝,一前一後搖擺著。好一會兒,小船停在一片高崖下的灣裏。老喬頭別住船,甩出繩子,纏在樹幹上,扶著橫臥在河麵上的樹幹摸過去,係好了纜繩。雨晴打開瓷罐摸出蛆躬1,掐成幾段兒分別拴在魚鉤上,一根根順著船幫墜進河裏。雨晴忙完了,手伸進河裏洗。

“都快點兒上鉤!”老喬頭喊了一嗓子,聲音傳得遠遠的,引得遠處的狗一陣陣狂吠,“大魚們,來吧,排著隊來吧!”

“小魚也行!”雨晴笑著說,“回去喂鴨子!”

“行呀,患子們,上鉤吧,聽晴兒的話呀!”

一根兒魚線突然拉直了,然後又散開去。老喬頭掏出煙荷包,慢吞吞地問,晴兒,趕明兒,還能想起老家嗎?雨晴嗓頭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雙手蒙了臉趴在膝蓋上。老喬頭的心裏熱辣辣的,腦袋渾僵僵的。雨晴抬起頭,看了一眼父親,覺得心裏憋得慌。隱隱約約感覺到後麵的路不是想像中的那麼順暢。

“你聽,魚在咬食兒。”

雨晴慌忙提起一根兒魚線,船頭泛起了波紋,一條一尺長的螂瓜蛋子被提出水麵。雨晴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慌了手腳,手上發滑,眼看著螂瓜蛋子又跌人河裏,連魚線都給拽跑了。老喬頭啤了一口,解開魚線。一條巴掌大的鯉子在水麵打著挺兒,寬大的尾巴拍了兩下,向上躍起,反身鑽人水中。雨晴急著喊,跑了!老喬頭快速拉起魚線,得意地說,瞧好吧!兩條鯉子在空中甩著尾巴。

“法則,還是兩條呀!”雨晴驚喜地叫著,伸手抓魚,差點兒跌進河裏。老喬頭被女兒的高興樣子感染了,猛地把鯉子甩進艙。

“晴兒,講起釣魚,我就是嶽鵬舉,魚兵蝦將就是金兀術,呀呀呀,哇呀呀呀,吠!報上名來!”老喬頭像戲台上的花臉一樣搖頭晃腦,手舞足蹈。雨晴抓住了魚,按在筐裏,又給魚線重新掛上喂子。老喬頭提起魚線甩出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魚線一動不動。雨晴抱著膝頭看天上的月亮,老喬頭倚著樹權,發出輕微的哼哼聲,似乎睡去了。河麵上有了一絲涼風,枯在身上的衣服也被這陣風抖開了,變得幹爽起來。雨晴有些口渴,俯身想抄一把水喝。這時候,一根兒魚線抖了一下,猛地又繃直了,朝遠處伸去。

“咬鉤了!”雨晴喊了一聲。

“嗯?”老喬頭有些納悶,“奇了怪了?”

雨晴伸手就要拽線。老喬頭操起竹竿,突然朝水裏一陣亂戳。河裏翻起了浪花,冒出一個怪物。老喬頭舉著竹竿作勢還要戳,怪物躥出來,抓住了船幫。

“高伏生!”雨晴的心猶如炸開了一枚焰火,“怎麼是你?”

高伏生一隻手抓著船幫,另一隻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急著說,差點兒沒讓你爹戳死!老喬頭也沒了主意,看著女兒。小夥子甩動著腦瓜子,細碎的水珠濺在雨晴的臉上、身上、裙子上。雨晴癡癡地看著。

“晴兒,聽說要到奉天去?”

“嗯。”

“聽說走了就不回來了?”

“嗯。不!”雨晴受了驚似的,慌亂地搖著頭,’順手撩了一捧河水,揚到小夥子的臉上,“淨瞎說,你賠我的大魚!”

“晴兒,聽說你要嫁人了?”

“瞎說!”晴兒的臉熱了,揮拳砸在小夥子的胳膊上,“把你嫁出去吧。”說完,捂著嘴笑。

“晴兒,隻要你不嫁,俺就把心放回肚裏去。”

“要是嫁呢?”

“俺掏出來放在你家門口曬幹兒,等你回門那天炒著吃。”

晴兒仰臉朝天上望,天上白森森的月亮猛地搖晃了幾下,影影綽綽出現了瓊樓玉宇,響著喜慶的樂聲。老喬頭抓著竹竿朝船幫上亂敲。小夥子遊到這邊,抓住樹枝說,老盛大叔,你舍得晴兒嗎?老喬頭猛地仰起頭,身上被風灌飽了似的鼓鼓囊囊,過了一會兒,又癟了回去。他解開纜繩,朝河裏點了一下,小船哇地躥出一截兒。小夥子慌忙遊過來,舉起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高聲喊,晴兒,給你的魚,大魚!月光下,大魚劇烈地甩動著,高伏生下死力地捏著,大魚漸漸僵了。小船越行越快,兩個雨晴扭在一起,激烈地辯著……河麵上被剁碎了的波光,星星點點.飄到哪兒才是個頭呢?

2

這是個四處飄著熟草蔓子味道的早晨。幾片雲彩好似羊羔在夭上閑逛,朝酸散落在樹枝、草尖兒和花朵上麵,滿世界如同抹了層金子。麻雀跟在後頭,追逐著耀眼的金光。老喬頭站在堤上隙望,想看看官道上有什麼動靜。官道上寂靜無聲。青雲河對岸,成熟的蘆葦悠閑地舞擺著,一隻破船上落了幾隻長嘴鳥兒。他撿起一塊兒石子兒,奮力甩去,石子兒栽進河裏,鳥兒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天上貼了一團雲,一動不動。那邊的薛公廟盛立在灰暗的天幕底下,陰森森的。

雨晴她娘在籬笆邊招手喊他,老喬頭渾身一激靈,三步並作兩步朝家裏走。繞過宅子,看見院子裏站了好多人。陳玉翠迎上來,急著說,姨父,你可得悠著點兒。人們讓出一條道兒,老喬頭抬眼看見高伏生叉著腰和人吵。老喬頭緊皺眉頭,惡聲問道,你吃飽了撐得嗎?老顧迎上來,一把抓住老喬頭的手,覷著臉傻笑。高伏生緊走幾步,突然跪下來,抱著老喬頭的腿胡亂叫爹。老喬頭蒲住他的脖領子問,誰是你爹?想想口氣有些偏軟,又狠狠地踢了一腳,厲聲問,你想壞我家的好事兒?

“東家,別急,聽孩子慢慢說。”老顧使了點兒勁兒,老喬頭再也動彈不得,“伏生,把心裏頭窩著的都吐出來吧。”

“法則!”雨晴跑過來,抓住了老喬頭的另一隻手,身子扭得像根兒麻花。

“都怎麼了?”老喬頭心裏一陣陣發緊,甩著胳膊喊。

“法則!”雨晴看了一眼高伏生,欲言又止。眾人笑開了,孫掌櫃問,法則是甚鬼東西?

“晴兒,你不想讓媽子活了?”娘撥了一下閨女,“再鬧下去,這張臉可沒地方擱啊。”

“晴兒,媽子是甚鬼……”孫掌櫃慌忙捂住了嘴,“額知道哩,知道哩。”

“俺這輩子非晴兒不娶!”高伏生梗著脖子說,“晴兒早就是俺的人啦!”

老喬頭猛地征住了,定了定神兒,抬腿朝高伏生瑞過去,橫空裏伸出一腳擋住了。老喬頭頓時捂著腳麵,疼得大嚷大叫,老顧你個癟犢子!高伏生爬起來,拍著胸脯嚷,今兒豁出去了。老喬頭甩開眾人,猛地扯出一把鐮刀,眼睛瞪得像對兒鈴檔。圍著的人呼啦閃開了,老顧抽冷子一把抱住了他,蠶廠那邊的人趁機奪下了鐮刀。老顧苦著臉說,東家,俺也不要工錢了。

“高伏生你聽清了,想打我閨女的主意,你就死了那份兒心吧!”老喬頭伸腿瑞,任憑怎麼折騰就是碰不到對方一根兒汗毛。高伏生扯過雨晴,樓在腋下。老喬頭躁得恨不能咬斷舌頭,就此死了。雨晴她娘漲紅了臉,低著頭一猛子紮過去,讓玉翠婚住了。她掙脫開,玉翠攏不住,喊人幫忙,菊兒大姐擠進來,下死力地擰她的胳膊。雨晴她娘被緊緊押著,急得哇哇直叫。高伏生放下雨晴,奔到老喬頭麵前,臉對著臉問,俺不要臉了!爹呀,你要不要?

“牲口哪有臉!”雨晴她娘邊哭邊蹦,“你們鬆開,菊兒你個賣大炕的爛貨,哎呀,疼死了。”

“你再敢罵?”菊兒大姐惱了,狠狠地擰著,“看你還敢不敢胡說了?”“說得對,俺就是牲口。”高伏生指著雨晴,“問問她,以前都說什麼了?洲做什麼了?”

雨晴霎時被如炬的目光烤幹了,身子如篩糠一樣抖著,串串淚珠掉在地上。這是要做什麼啊?她的臉麵沒了,全毀在高伏生的手裏。雨晴捂著臉,無聲地哭泣。老喬頭使出全身力氣撲騰著,連武藝高強的老顧都被他甩了個跟頭。老喬頭樓頭蓋臉抓過去,高伏生擰身一躍,閃開了。老喬頭腳下無根兒,搶在地上,啃了滿嘴泥。屁股蛋上早被人家踢了幾腳,雨晴顧不得哭泣,趕忙趴在他的身上護著。蠶廠那邊的人擠過來,瞬間就要把這父女倆淹沒了。

啪!一聲脆響,啪!又一聲脆響,頓時,在場的人猶如廟裏的泥胎,一動不動。一位穿長衫的人走進院子,他摘下涼帽,朝雨晴點了點頭。雨晴抹了把限淚,喊了聲,金先生。人們醒過腔來,扭頭朝外猛跑,把雨晴撞得前仰後合。金先生撩開衣襟,掏出匣槍抬手放了一槍。跟來的士兵躥到門樓外,堵住了去路。金先生把槍掖到腰上,朝老喬頭作揖。老喬頭好一會兒才說,金先生,早先見過你。金先生搖了搖頭說,還真沒有印象了。

“我去學校看閨女,你站在台頂上訓話,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

金先生揮手攔住了話頭。老喬頭看到了高伏生,奔過去扇了他一個耳刮子。高伏生沒敢躲,硬生生地挨了一下。雨晴她娘伸手朝他撓去,高伏生閃開了。娘仆倒在地,推開拉扯她的人,拍著地皮兒亂罵。雨晴拽著娘,菊兒大姐也過來拽,讓娘反擰了一把,菊兒大姐疼得傲傲叫,慌忙閃進人堆裏。金先生冷著臉朝高伏生走去,高伏生盯著金先生的手,擔心他會突然拔出匣槍。

“麻溜兒帶人走。”金先生一邊說一邊掀開長衫,高伏生嚇得蹦起來,慌忙抱住腦瓜。金先生摸出一盒煙卷兒。高伏生緊繃著的神經鬆弛下來。金先生笑了笑,這是一種極不自然的笑,仿佛笑意在他的臉上無處不在。他的笑來得快,去得更快,沒等高伏生緩過神來,猛然定住了笑容。繼而,從裏朝外冒著寒氣。他捏著衣襟,冷冷地瞅著高伏生。高伏生眼珠子轉著,再也不敢看他了。

“老鄉鄰們,兄弟今天就把大姑娘接走。喬家店有史以來出了雨晴這隻金鳳凰,攀高枝了。聽明白了嗎?是金鳳凰。兄弟隻能說到這兒。以後,這喬家就是遼南一帶的名門望族,還盼望各位老鄉鄰多加關照。回吧,都回吧。”

“金先生,隔你一句話。”

“請講!”金先生點著了煙,“老先生請講。”

“閨女到奉天,沒說要出閣啊?”

金先生掏出一根兒煙卷兒遞給老喬頭,小聲說,你和溫大臣是咋約定的兄弟一概不知,都散了吧。金先生擺著手,士兵們吃喝著把人們轟出去。金先生又莫名其妙地問了句,非要嫁給玉皇大帝你才知足嗎?老喬頭順吧著金先生的話,琢磨著這裏麵有名堂。

高伏生趴在牆頭上,神著腦瓜聽,猛地問,你果真要當官太太?雨晴垂下腦瓜,想說,又不敢說,擔心張口說話時會把舌頭咬掉了。雨晴她娘撿起一塊兒石子兒甩過去,石子兒見高不見遠,掉進了豬圈裏,砸得小豬一個勁兒地叫喚。高伏生再也不顧羞恥,亂點著說,晴兒和俺胡天黑地什麼都千了!雨晴猛地捂著臉,跺著腳哭。娘扯了一下,雨晴甩脫了,轉身朝廂房跑,沒跑幾步又扭身朝上房跑。老喬頭腦袋頂上炸了個雷似的,耳邊嗡嗡地響,撲棱了幾下就勢摔倒在地。院子裏沒了聲息,每個人都在張著嘴,每個人都在運動著,仿佛突然聾了似的。

3

溫大臣的家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在雨晴的眼裏,變化還是有的。這兒少了一些熱鬧,多了一些寂靜,隻有廚房還像往常一樣溫馨。白俄女教師卡拉拉正在精心調製著果醬,她體態輕盈,如同隨風行走著的衣服架子。時而拿湯勺舀一點兒湯嚐嚐,時而翻箱倒櫃,尋找著能夠找到的食物。雨晴倚著門框,照看著湯鍋。卡拉拉轉過臉,像海天一樣藍的眼裏閃爍著笑意。

“哦,契坷兒,哦,聖母瑪利亞呀,請幫我添把柴吧。”她盡可能慢地說,以便讓雨晴聽懂。“哦,契坷兒,聽明白了嗎?”即便這樣,雨晴也隻能聽個大概意思。直到這會兒,她才知道以前學得那點兒俄語是多麼的淺薄。雨晴往灶裏添了兩根兒木棒。溫大臣在客廳裏喊了一嗓子,雨晴望去,他躺在沙發裏,兩隻腳疊放在椅子上,煎魚似的來回折騰。他還在讀《資治通鑒》。上次來的時候,他就讀這本書。嬸子說早晚得把眼睛熬壞了。他也不反駁,捧著書一動不動,偶爾把書放下了,腦瓜仰在沙發背上,眼珠子不停地轉,不知在尋思什麼。記得有一次,一大家子等著開飯,他突然衝進來,舉著雙手,像一隻凶猛的海冬青似的連呼帶吼,誰動了我的書?他先從大兒子和夫那兒看起,和夫慌忙立正,用生硬的腔調說,父親大人,我的不是。小女兒雪妮暗指了一下雨晴,雨晴嚇了一跳,好在沒人注意。庫倫沒等爸爸的目光轉來,晃著黑熊一樣的身軀說,你就是白送,咱也不稀罕,擦屁股還嫌……他的話還沒說完,雪妮早趴在雨晴的身上笑噴了。庫倫的臉上挨了一巴掌。雪妮不敢笑了,掏出手絹沾了沾臉頰,瞥了雨晴一眼。雪妮說,父親大人,有人識字,識好多好多的字。溫大臣哼了一聲,目光刀子似的甩向雨晴。雨晴雙腿哆嗦著,搖著手,急得說不出話來。溫大臣收回了“刀子”,伸手把雨晴按在椅子上,沉著臉說,晴兒沒拿。他的目光射到嬸的臉上。嬸從屁股下拽出那本《資治通鑒》扔過去。他伸手接住,如同撈了條魚,緊鎖著的眉頭舒展開了。這本《資治通鑒》在雨晴心中打下了烙印。

雨晴管溫大臣叫叔,至於從哪兒論的這門親戚,她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搞清楚。這個家庭很複雜,先不說和夫,那個長得像黑熊一樣粗壯的庫倫就很可疑,雨晴猜他是叔的千兒子。那個尖酸刻薄的雪妮更讓人討厭,什麼時候想起她,雨晴都像吞了隻蒼蠅一樣惡心。

“卡拉拉,卡拉拉!”叔急促地喊,“可以開飯了嗎?”

“哦,大人,契坷兒,請把杯子擦千淨好嗎?”卡拉拉比劃著擦杯子的動作,“哦,你沒聽見嗎?”

雨晴回過神兒來,連忙找了杯子。卡拉拉舀了清水洗杯,然後又淨了一遍,這才招呼雨晴。雨晴找了塊抹布輕輕地擦,卡拉拉尖叫一聲,哇啦哇啦地說了一氣兒,雨晴一句也沒聽懂。

“晴兒,卡拉拉讓你換條千淨的手巾。”叔和氣地說,“聽她的吩咐,將來你就會知道她有多麼優秀。”

卡拉拉找出一條手巾.包在食指上,擦拭酒杯。雨晴接過來照著樣子做。卡拉拉滿意地笑了,端著碟子飄出了廚房。雨晴擦完了杯子,卡拉拉把杯子舉起來,對著窗戶看,滿意地說,契坷兒,在俄羅斯,你也是高貴的。

“晴兒,卡拉拉說你即便在老俄,也是高貴的,能聽懂嗎?”叔翻譯著,他的情緒還不錯。

雨晴很高興,這是她第一次得到卡拉拉的誇讚,想想,被人誇讚的滋味兒真好。於是,她也變得步履輕盈,情不自禁地模仿著卡拉拉的姿態。卡拉拉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酒,放在桌上,朝客廳努努嘴說,請和我一起把大人請過來。雨晴頓了頓,明白了她的意思,隨著走到餐斤邊,朝客斤裏喊,請大人吃飯!說完,自己先笑了,“譜兒真大!”她嘀咕了一句。叔站起來,不小心撞翻了椅子,他抱著腳疼得傲傲直叫。卡拉拉皺著眉頭,在胸前畫著“十”字。叔惱得一腳將椅子踢開。卡拉拉扶起椅子,引著叔進了餐廳。

“晴兒,今兒為你接風洗塵。”叔坐下後,端著杯子揚了揚,“這是西洋餐,不客氣地說,奉天很難吃到這麼正宗的席。”叔抿了一口酒說,“時局如此糜爛,整了這麼一桌子,也真難為卡拉拉了。”雨晴看著叔,知道他遲早會說出他想要說的話。

“卡拉拉,契坷兒的俄語?……”叔一口流利的俄語讓雨晴自慚,他的語速很快,雨晴還不能完全聽明白。

“親愛的大人。”卡拉拉為了照顧雨晴的聽力,慢慢地說,“契坷兒的俄語,六歲的孩子一樣。”

叔伸出三根兒手指,吃驚地問,晴兒,我花錢供你念書,這三年,你把書都勺就飯吃了?雨晴垂下眼皮,擺弄著銀勺,銀勺在瓷盤中發出清脆的響聲。卡拉拉輕輕叩了叩桌子,嚴肅地說,契坷兒,請安靜。雨晴臉上火燒火燎,腦瓜垂得更深了。她不清楚叔有什麼打算,她能感到命運操縱在他的手裏。在答案還沒有揭曉之前,雨晴忐忑不安。叔摘下餐巾,扔在桌上,雨晴慌忙抬起頭,發現叔正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她。

“晴兒,滿洲國黃了!”

“嗯,

“黃了

“嗯?”雨晴嚇了一跳,“滿洲國黃了?”

嘎峭一聲黃了。”叔的胳膊環抱在胸前,“往日依稀一出戲,如今方知大夢歸。”

雨晴的心突突緊跳,滿洲國,有了沒覺得多,突然就沒了,心裏卻空落落的,不是說有多麼難受,而是預感到一個巨大的怪獸蹲在一旁,隨時要把天吞噬了。

“和夫帶著他們去日本了,他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到了。”

雨晴沒有反應,他們走不走、走到哪兒和自己沒有關係。她發覺氣氛有些不對,連忙問,你咋沒走?叔站起來,扭了扭脖子說,接你的時候還好好的,才幾天的工夫,天地陰陽全都調了個兒。

“我還是回喬家店吧。”

“喬家店?你能回得去嗎?”叔繞到椅子後麵,扶著椅背,“你來的這一路上遭的罪還少嗎?晴兒,日本人沒走,俄國人又要開進來了,滿洲國地界上正在上演《三英戰呂布》呢。”

卡拉拉似乎能聽懂中國話,不停地畫著“十”字,表情悲苦地說,可憐可憐我們吧。她嘰裏咕嚕地說著,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藍眼球。她站起來,居然踉蹌了幾步,慌忙走出餐廳。叔突然說,你得進宮。雨晴的眉毛一挑,不解地問,進宮做啥?叔的表情分不出是哭還是笑。卡拉拉進來,遞給他一杯茶,叔呷了一口,輕聲說,你該知道,兩年前你就被皇上選中了。

“我不知道!”雨晴騰地站起來,“我根本就沒見過皇上。”

“可他見過你。”叔麵無表情地說,“也不知這會兒皇上在哪兒!”

“出宮了?”

“出恭?”叔愣了一下,突然笑了,“不學無術!應該說皇上蒙塵。晴兒呀,皇上蒙塵了,我們當臣子的要想方設法勤王伴駕,這是天理。過兩天有了確切消息,我們就去找皇上,沒了皇上,滿洲國就成了蒼蠅,連蒼蠅都算不上,頂多算蛆。”叔搖著腦瓜走進客斤。

“找到了皇上又能咋樣?”雨晴朝叔喊。

“我們要盡皇親國戚的職責。”

“滿洲國都黃了,還有啥皇親?”

“滿洲國黃了.皇親還照樣是皇親。”叔躺在沙發上,讓自己盡可能地舒服一些,“對於咱們一家子來說,隻有在皇上的蔭庇下,才能喘口氣。大不了,皇上下野,咱們跟著當個逍逍遙遙的老百姓。晴兒,你日本話說得溜熟,俄國話也懂兩句,皇上身邊需要你這樣靠得住的人,明白嗎?”

雨晴急得流下了眼淚,硬咽著說,我還是想回家。叔吃驚地問,這一劫要是躲不過去,咱們還有家嗎?晴兒,你真傻,鄉下住的久了,腦子都生鏽了。你知道嗎?老俄、國民政府無論誰開過來,都會拿咱們開刀的。我被抓被殺不打緊,你呢?你想想,你一個滿洲國大臣的閨女,能有啥好果子吃?你還有啥家?哪兒是你的家?喬家店?做夢喬家店馬上就要成為一片火海,片瓦不留,明白嗎?老毛子在羅麼尼亞燒殺搶掠,千千萬萬的生靈盡遭塗炭,傻孩子,他們嘴裏的下一塊兒肥肉就是滿洲、大連、喬家店……

雨晴按住耳眼兒,身上抖得猶如雨打梨花。卡拉拉拍了拍她的肩膀,雨晴喘了口氣,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卡拉拉把她摟在懷裏,尖下頰輕輕地蹭著雨晴的頭發,喃喃地說,聖母瑪利亞……契坷兒……該死的戰爭!雨晴猛地直起身,卡拉拉一聲慘叫,捂著下巴,疼得流下了眼淚,連連說,契坷兒,要有禮貌,明白嗎?

“晴兒,她說的是禮貌。”叔朝這邊看,“不是戴著的禮帽,是斯文的意思。”

刹那間有個聲音在雨晴的耳邊爆響,回家!回喬家店去!叔征怔地看著,似乎明白了,沒等雨晴開口,他突然站起來,厚厚的《資治通鑒》滑到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他的眼裏射著凶光,雨晴嚇得不敢開口,佩在那兒。叔俯身拾起《資治通鑒》,忍著火氣問,你知道你在書寫曆史嗎?他重新坐回沙發裏,緩緩地說,能成為娘娘,是一個女人這輩子能攀上的最高最高的高枝,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以為誰都可以當娘娘嗎?

原來,兩年前叔把雨晴的照片送給了皇上,從表情上看,皇上是滿意的。不過,兩年來,一直沒有下文。叔雖然托了幾層關係運籌,但始終沒有準信兒。7月中旬,叔接到總理的口信,說馬上就會有好消息傳達。兩天後,內務府派了人來,讓他火速帶雨晴到新京麵聖。叔初聞喜訊,幾乎笑了一夜。第二天,他便委托金先生去接雨晴。就在他們往回趕的路上,滿洲國的天空閃了一道霹靂,把叔轟得暈頭轉向。衙門裏風傳蘇聯要對日本宣戰,後來,又說蘇聯和日本簽訂了新和約,核心內容是日本放棄在滿洲國的利益,蘇聯繼續承認滿洲國。這樣的消息令人歡呼,叔給八方神仙磕了頭。然而,好消息很快就被壞消息拖人深淵。蘇聯百萬大軍分三路撲來,關東軍土崩瓦解的噩耗淹沒了僅存的一點兒希望。刹那間,滿洲國這隻船沉了;刹那間,奉天各衙門裏的官員跑得幹幹淨淨。叔提前一步把家眷送到朝鮮轉道去日本。他在等著雨晴,如同等著最後一絲希望。就差一步,小小的一步,雨晴就是萬人仰慕、永載史冊的娘娘了。叔怨恨蘇聯壞了他的好事,把蘇聯出兵看成了國仇家恨。把雨晴帶出去?他不敢想像,恐怕連他自己也失去了逃亡的機會。把她送回喬家店?他沒有這個本事,身邊除了卡拉拉都跑光了。既然不能帶雨晴走,又不能把她送回家,他隻能讓雨晴留在奉天,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時局的轉機。他相信在這滔天的大亂之中,惟有皇上能拯救他們一家,蘇聯如想繼承日本在滿洲的利益,隻有依靠皇上。這一點,他反複想過,論證過。既來之則安之。讓雨晴陪王伴駕是最好的一招。他盼著,盼著有好的消息傳來。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無論是日本還是蘇聯,離開皇上,誰也別想統治滿洲;他越來越相信,皇上會再次成為座上賓的。在好消息到來之前,他能做的就是要讓雨晴準備好。當然是好的準備,當娘娘的準備。

“叔,我一個人也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