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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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伏生在大山裏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找到師父,終於死了心,再次回到蠶廠老家。這夭上午,他剛剛過了河就看見一隊軍車沿著官道開過來,騰起一丈多高的土龍。高伏生急忙靠在道邊等著車隊過去。有輛軍車突然偏離了方向朝這邊衝過來,高伏生嚇了一跳,急忙躥起來躲到樹後。軍車轟的一聲撞在樹上,打了個挺兒翻進燎溝裏。高伏生差一點兒被剮進溝裏,罵了兩聲後,又好奇地跳下去查看。後麵的車緊急停住,跟著幾個士兵跑到壕溝邊。一個滿臉是血的蘇軍士兵從車裏伸出胳膊不停地呼救,高伏生伸手拽他。士兵疼得傲傲怪叫。幾個士兵劈了根兒樹枝,別開車門。受傷的士兵被拖出來,額頭上滲出血水。有人給他包紮了傷口,其他人商量了一會兒,又都爬上了官道,沒一會兒,車隊繼續朝前行駛。受傷的士兵爬上來,沮喪地坐在樹下。高伏生蹭著鞋底上的爛泥,瞥了一眼對方,轉身朝蠶廠走去。

“達瓦裏希!達瓦裏希!”士兵喊著高伏生,比劃著要水喝。高伏生指著河漢子說,那不是嗎?士兵搖了搖頭,攤開一隻手,麵露難色。高伏生孩子般地笑了,點著他的腦門說,達瓦裏希,渴死你才好呢。

高伏生回到家裏,把行李扔到炕上,和老娘說了幾句話。老娘抱住他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問,巴掌呢?高伏生歎著氣,奔子酸酸的,背著老娘掉了幾滴眼淚。老娘拍著炕席哭,訴說著媳婦如何不孝。高伏生聽得心裏冒火,出了門滿院子攆雞打狗,折騰了好久也沒解氣。老娘趴著窗戶問他餓不餓,高伏生連忙說餓著呢。老娘扯著嗓子喊,杏兒,到哪兒瘋去了?高伏生擺擺手說,行了行了。

這個家讓他憋氣,隻不過,他沒有去處而已。他懷念部隊,如果一輩子都能留在部隊,他保準不會難過的。可借,丟了一隻手,一切都改變了,自己變成一個廢物,部隊不要他,回家又能幹什麼?他思念師父,如果師父在,也會幫他想、個辦法的,一隻手就不能學門絕藝了嗎?想著師父還欠他三招,心裏頭不是滋味兒。胳膊腿兒好好的沒覺得怎麼的,這時候才感到灰心喪氣。高老漢背了一捆草進院兒,父子倆打了聲招呼,高老漢放下草,趴在圈牆上看豬,自言自語地說,你媳婦不像再早那麼撒潑了。高伏生哼了一聲,卷了煙抽。高老漢這才發現兒子的一隻手沒了,他愣征了半天,忍不住掉下了眼淚。高伏生心裏難受,一口接著一口地抽煙。高老漢回屋拿出一葉好煙,蹲在旁邊搓,捆了一鍋遞過來。高伏生接過來叼在嘴上,高老漢給他點了煙。

“你媳婦說起來還行啊。”他喃喃地說,“差不離兒!”

“這幾年讓她鬧得不輕,等俺收拾她!”

“拉倒吧,你都殘疾了,還鬧?”

“鬧!”老娘趴在窗台上,吐了一口煙說,“你就打她個爹媽不認!”

“拉倒吧!”高老漢瞪了一眼,“鬧,鬧,你就是不省心,鬧下去這還是個家嗎?”

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鑼聲,驚得人心慌意亂。一群人從院門前跑過,邊跑邊喊,老毛子糟蹋女人了!高老漢走到院門口,望了一會兒又轉回來,抱了捆草扔進豬圈裏。高伏生歎了口氣,跟著回屋,翻箱倒櫃也沒找到一口吃的,心裏越發急躁,舀了一瓢涼水一氣兒喝下,喝完了支著下巴生悶氣。老娘問,誰又招惹你了?她的嗓門兒奇大,一點兒都不像她這個年紀的人。高伏生擺了擺手,沒理她。老娘臉上掛不住,尖聲尖氣地嚷,幾年不回家,回家就惹人不痛快。

“別說了,就是你們惹的!”高伏生沒好氣兒地說。

“還不是你媳婦鬧騰的,她就是你們老高家的災星。你們老高家上輩子作孽了,這輩子找上門來了。”

“話不能這麼說,那母夜叉也不是什麼好都沒有,起碼一天三頓沒耽誤你吃喝。”高老漢回了句,“你就知足吧。”

“知足,俺知足,等俺氣死了你們都知足了。”

高伏生嫌他們吵得鬧心,抬腿出來,站在院子裏發呆。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高伏生猛地驚醒,繚腿朝街上跑。村頭大槐樹下聚了一群人,幾個年輕人站在碾盤上朝官道那邊望。有人一把扯住他,連聲問,回來了?高伏生點了點頭,朝遠處張望。對方又問,咋才回來?高伏生甩開他,又站到碾盤上望,官道那邊的老毛子沒了影子。有人又喊,你家高杏兒,快看,是你家高杏兒!

壕溝裏冒出個腦瓜,又沒了。老毛子的腦瓜冒出來,轉眼也沒了。高伏生驚出了一身冷汗,呀的一聲尖叫,跳下碾盤朝那邊衝去。人們呐喊著,緊緊跟在後麵。

老毛子把高杏兒撂在車輪下,杏兒掙紮著,撓了老毛子滿臉花。又一個女人反身朝堤上跑,邊跑邊喊,快呀,老毛子糟蹋人了!高伏生。‘下。溝,摔了個跟一頭。他撐起身,騰騰幾步跑過去,一把揪住老毛子。老毛子被他拖了一個跟頭,爬起來,顧不得穿褲子,揮起槍托砸在高伏生的背上。高伏生疼得差點兒背過氣去。老毛子又撲向杏兒,杏兒的大半個身子露著,還沒提上褲子,被老毛子撂住了。高伏生摸了一把,滿手爛泥,又摸了一把,抓起一塊兒石頭朝老毛子甩去。那家夥挨了這一下,也不管杏兒撓他,抓過槍朝高伏生瞄準。壕溝上麵的人急著喊,伏生,快鐐啊!高伏生一貓腰順著壕溝跑下去,一串子彈從耳邊飛過。

堤上跑過來幾個人,一邊跑一邊喊。跑在前麵的是一個軍官,高伏生頓時傻了,怎麼又來了一個老毛子?軍官後麵跟著兩個女人,眨眼就跑過去了。高伏生爬上去,一頭鑽進林子裏,躲在裏麵喘。他哪裏知道,跑過去的是瓦洛佳和玉卿,跟在後麵的是那個被他罵了幾千遍的母夜叉——月琴。

原來,月琴和杏兒到老喬家串門,見到了瓦洛佳和玉卿,幾個人說得投機,還在喬家吃了午飯。吃過了,月琴和杏兒返回蠶廠,路上遇到了這個混蛋。老毛子搖搖晃晃,渾身冒著酒氣,嚷著要水喝。月琴嚇得往一邊躲,躲著躲著就把老毛子的火氣拱上來了。他迎上來抓月琴,月琴長得高大,又有力氣,撓了幾把就跑了。老毛子又堵住了杏兒,杏兒跑了沒幾步就摔倒了,蜷縮在草棵裏光知道哭。月琴跑回來拿石頭砸,老毛子抬手給了一槍,月琴嚇得躲在樹後頭。杏兒趁機跳進壕溝,老毛子發了狂,也跳下去,一把掐住杏兒的脖子,兩個人撕扯起來。月琴朝下麵扔石頭,也無濟於事。看見有人過來幫忙,她連忙去雨晴家搬救兵。她知道隻有瓦洛佳能控製住這個發了狂的畜牲。

士兵被瓦洛佳揍得滿地打滾兒,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叫好聲。玉卿摟著杏兒,杏兒像隻就要咽氣的小貓,身上一絲熱氣都沒了。月琴不停地踢著杏兒,一邊踢一邊哭,踢了一會兒,又跑過去使勁兒瑞那個畜牲。瓦洛佳打累了,坐在汽車踏板上喘氣,讓人回村找了繩子,把士兵綁在樹上。他幫著玉卿、月琴把杏兒送回家。瓦洛佳又到水道公司找到駐軍,報告了情況。一個少尉帶著幾個士兵跟過來把那家夥帶走了。瓦洛佳回到高家,高家門裏門外擠滿了人,見他進來連忙給閃了條道兒。

高杏兒臉色蠟黃,蜷縮在炕梢兒裏。月琴跺著腳,哭著說,杏兒,俺親眼看見那畜牲被塞進狗窩裏了。玉卿摸著杏兒的頭發,輕聲安慰著。老娘扯著她的胳膊哭,月琴吼了一嗓子,她才不敢鬧了,爬到一邊抽悶煙。杏兒忽然坐直了,瞪著眼晴問,俺大哥哪兒去了?玉卿心裏一動,朝月琴望去。月琴撒了撇嘴,窩著火問,你真傻還是假傻?又瞪著眼睛問,杏兒,你沒做夢吧?

瓦洛佳心緒不寧,坐了一會兒就急著要回去,玉卿隻好放開杏兒,又囑咐了幾句,跟著離開了。他們沒回喬家,直接從薛公廟那邊人了官道去蘇聯營。一路七上,玉卿情緒低落不停地抹眼淚,瓦洛佳脫下髒兮兮的軍服,朝胸脯狠狠擂了幾拳。玉卿攔住了,幫他穿上了衣服。瓦洛佳痛苦地扭過頭,硬咽著罵,狗雜種!玉卿貼著他的後背哭,好一會兒,瓦洛佳轉過身,替她擦去了眼淚。兩個人並排走著,一路上再也沒有說句話。

當天夜裏,駐軍大院兒響起了緊急集合的號聲,瓦洛佳迅速爬起來,玉卿緊張地幫他穿好軍服。瓦洛佳親了親她的臉,轉身跑出去。後半夜,瓦洛佳回來了,一句話也不說,坐在床邊發呆。玉卿給他倒了杯酒,瓦洛佳一口喝下,臉色才恢複正常。

“我要走了!”

“走?”玉卿嚇了一跳,“到哪兒?”

“不知道,可能要和美國人打仗。”瓦洛佳的眼裏一片迷茫,又說,“那個狗雜種被人炸死了。”

“狗雜種?”

“是的,狗雜種!”瓦洛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被人用手榴彈炸死了。”瓦洛佳抱著玉卿,吻了她,又到另一個房間吻了熟睡的敏揚,低聲說,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玉卿傻了一樣,腦子裏一片空白,都忘了要說點兒什麼,問點兒什麼,目良巴巴地看著瓦洛佳收拾了東西,背著包走了。後半夜,玉卿的腦子裏總是閃現出瓦洛佳的身影。有時候,瓦洛佳會尖叫一聲,抹著臉上的血。每當這個時候,玉卿也是跟著尖叫;有時候,瓦洛佳又像陌生人一樣對她熟視無睹,無論怎麼呼喚,他都一言不發。玉卿搞不清是做夢還是清醒著,她睜開眼睛就能看見瓦洛佳在旁邊轉來轉去,她閉上眼睛,又什麼都沒有,隻有河堤上呼啦啦作響的夜風。

瓦洛佳的突然離去讓她亨兩準受,和美國人打仗?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什麼能讓她不安的呢?難道是為那個狗雜種的死負責嗎?她越來越斷定和這件事有關聯,瓦洛佳因此受到了不公正的懲罰。她不由得怨恨起炸死狗雜種的凶手,為什麼要殺人呢?他作孽自有蘇聯人懲處,為什麼要殺人呢?幾年來,已經很少發生蘇軍士兵禍害女人的事,玉卿早就忘了“老毛子”這個罪惡的名稱,蘇軍士兵戶.壞成為文明之師、仁義之師。為什麼要強奸婦女呢?該死的!

天亮了,敏揚叫醒了玉卿,指著眼睛喊疼。玉卿仔細一看,敏揚的眼角上起了個火癤子。玉卿起身找銅紐扣,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她氣惱地扔掉衣服,如果瓦洛佳沒走,可以從他的衣服上摘下一顆的。見敏揚搓著眼睛,玉卿趕忙撥開她的手,急著說,小心呀,別弄破了。

“破了就破了歎?”敏揚懊惱地說,“疼死了!”

“別跟我輩嘴!”玉卿拉過敏揚.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說,“弄破了就成了疤痢眼兒,你沒見過大辮姨她媽,本來好好的,成了疤痢眼兒,難看死了。”

敏揚伸著舌頭,扮了個鬼臉兒說,大辮姨她媽是疤痢眼兒,嘻嘻!玉卿打了她一下,敏揚才止住了笑,仰著臉說,那你趕緊給我治吧。

“等會兒找謝爾蓋大叔給你要一個銅紐扣。”

“為什麼要用銅紐扣?”

“老人們說的,銅紐扣搓熱了,就能把火癤子燙掉。”

“為什麼要找謝爾蓋大叔?”

“不找他找誰?”

“瓦洛佳呢?”敏揚這才發覺家裏少了一個人,慌忙問,“媽媽,你的瓦洛佳哪兒去了?”

2

舞廳裏響著歡快的舞曲,十幾對兒舞者盡情地跳著華爾茲。靠近牆根兒的長條椅上坐著隨時準備下場的軍官。東麵牆上,懸掛著紅色條幅,左邊寫著:中蘇友誼萬古常青;右邊寫著:熱烈歡送老大哥歸國。月琴神著脖子四處看,猶如進了大觀園。她不停地歎氣,也不知為什麼歎氣,總覺得心裏憋得慌。玉卿被軍官們簇擁著,一曲下來,還沒來得及歇息一會兒,又有軍官伸手邀舞。她仿佛喝了甜酒似的,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無論怎麼累,她還是要偷快地跳下去。月琴瞪了一眼,忽然明白自己是在嫉妒哪,如果自己也會跳舞,月琴相信不會輸給玉卿的。她拎了瓶汽水,坐在一邊呷著,揣摩著玉卿的舞步。一個小時以後,她看明白了,月琴的腳尖兒隨著音樂輕輕地滑動著,心裏頭默默數著步伐,感覺身上輕飄飄的。軍官們大都邀請過她,全都被月琴拒絕了。她想,正經人怎麼能和老毛子跳舞呢?有個男人站在門口朝裏張望,望了一會兒又小心地朝這邊走。月琴覺得有些麵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男人邊走邊看舞池裏的玉卿,幾次撞在椅子上了他也沒有轉過臉來。月琴心裏一動,迎上去,將手絹扔在地上,裝出痛苦的神色說,同誌,俺的腰不得勁兒。男人俯下身,撿起手絹遞給她,依然注視著那邊的玉卿。月琴小聲問,你認識她?“嗯”

“你是她什麼人?”

“什麼人?”男人轉過腦瓜,吃驚地重複了一句,又急著說,“不是什麼人,起小長大的夥伴。”

“俺覺得你挺眼熟的。”

“你?”男人的眼晴突然亮了起來,“苗月琴!”

“小伏子!”月琴高興地擂了他一拳,“這些年你都死哪兒去了?”小伏子沒有回答,隻是嘿嘿地笑,露出一排結實的大牙。月琴板著臉.扭著辮梢兒問,“找到你師父了嗎?”“找了,就是找不到呀。“都怨俺,忘了地址。”“也不全怨你,要說怨,就怨命吧。”“你幹哈要找他?“為的是什麼呢?”小伏子撓了撓頭皮,“你這一問還真把俺問住了。為的是什麼呢?剛開始是為了學棍術,俺還有三招沒學成,沒出徒就不能支門戶。後來,又真想不出為什麼了,反正就是想找到他,找不到他心裏就空落落的,就算是為學全那三招吧。”

“現在都用槍,誰還練棍?”

'也得有槍啊。”小伏子咳嗽了一聲,扭頭吐了一口痰,不偏不斜,正吐在一個軍官的褲腿上。軍官狂吼了一嗓子。小伏子賠著笑臉說,不是故意的。軍官把腳蹬在長條凳子上,指著痰讓他擦。小伏子扯著袖子剛要擦,軍官突然撂了一下他的腦瓜,小伏子的額頭觸到痰上,他猛地直起身子,肩膀頂了軍官一下。月琴衝上去,推了軍官一把,軍官瞪著眼走開了。月琴發現小伏子少了一隻手,不由得嚇了一跳。小伏子氣哼哼地擦著額頭上的痰,瞪著那個軍官。月琴把手絹塞給他。小伏子握在手裏沒舍得用,月琴惱了,拽過手絹扔到地上,用腳尖兒使勁兒碾著。

“啥風把你們都刮來了?”玉卿走過來,“怎麼的了?你們這是誰跟誰?”

“你先問她。”小伏子朝月琴努了下嘴。

“怕你媳婦跟人跑了吧?”

“媳婦?”

“誰是他媳婦?”月琴璞的一聲笑了,“別亂說,小心拔了舌頭。”

“你們唱得是哪出啊?”玉卿笑著說,又對跟過來邀舞的軍官道了歉。軍官站在一旁不走。玉卿喝了口汽水兒,把手伸給軍官,重又下場。

“伏生,別急著走。”玉卿喊了一聲,“待會兒還管飯呢。”

“伏生?”月琴像被電著了似的,睜圓了眼睛問,“哪個伏生?”

“哪個伏生?”小伏子也愣了,兩個人忽然指著對方,驚訝地張著嘴,又閉上了嘴。

小伏子就是高伏生?月琴就是這幾年把老高家整得昏天黑地的母夜叉?兩個人猛地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心在哆嗦,笑得神誌不清。好在有舞曲壓著,沒有太多的人注意他們。

“不對,不對!”月琴忽然不笑了.恨恨地問.“都說你回來了.這些日子百、,死到哪兒了?”

“找師父了壩,到怕岩大山裏轉,轉來轉去還是沒找到。”

“不對,不對!”月琴的腦瓜搖得像撥浪鼓,“老實交代,你到唐房屯來千哈?你是來找她的吧?”

“俺是想看看你爹。”

“放你娘的屁!”月琴惱了,點著小伏子的額頭,“撒謊也不看看時候,俺爹能來跳舞嗎?”

“俺是想見見晴兒,再去看你爹!”

“哼!”

“真的,真想去見你爹,怎麼說也是俺的救命恩人。”

“算你小子有良心!”月琴的臉色緩和下來,笑容在臉上蕩漾著。

“菩薩啊,上帝啊,馬恩列斯啊,俺高伏生哪路神仙沒拜到呢?”

“這是什麼話?”

“月琴,俺做夢也想不到家裏會把你給娶來了。”

“俺也沒想到。”月琴的心突突跳了幾下,斜著眼睛問,“怎麼,後侮了?後侮還來得及。”高伏生沒有說什麼,隻是呆呆地盯著月琴的臉。月琴有些害羞,故意凶巴巴地說,高伏生,別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啊,想當年,俺差一點兒給你娶了個東洋婆子,可借讓人打死了。高伏生一怔,醒了似的問,你來這兒又是千什麼?

“你說能千哈?”

“找老毛子跳舞?”

“等著吧,俺苗月琴這輩子就是和豬和狗和驢,也不和老毛子跳。”

“那是,那是。”高伏生連連點頭,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忘了那年俺讓老毛子欺負的。”月琴咬著辮梢兒,恨恨地說,“這幫王八糕子,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說啊!”

“什麼?”

“你來唐房屯幹什麼?”

“哦,還不是為了你的傻妹子高杏兒。”

“杏兒怎麼的了?”

“整夭哭,哭夠了就笑,笑累了再哭,成天在家裏唱大戲呐。”

“受刺激了。”高伏生卷了煙,夾著洋火要點煙,月琴搶過洋火給他點著了。高伏生笑了笑,發覺月琴的眼圈兒紅了,他連忙說,“杏兒都是讓老毛子禍害的。”

“你都知道了?”月琴抹了一把眼淚,低聲說,“她還要當姑子呢。”

“瞎鬧!”

“真的,連姑子袍都做好了,整天披在身上鬧妖。”

“讓她鬧死了!”

“還有更厲害的一手哪,不讓出家就砸盆打碗。”

“這可怎麼辦呀?”

“你老娘讓俺去找薑老道問問。”

“薑老道?”

“薛公廟的薑老道。”

“他一個老道跟著攙和什麼?”高伏生瞪圓了眼睛,小聲說,“趁早離他遠點兒,聽說政府還要找他算賬。”

“管他呢,人家還真的收留了你妹子。”

“讓一個老道收了杏兒,還嫌丟人丟得不夠?”

“杏兒晚上回家,白天去廟裏修煉。”

“呸!”

“呸誰?”

“呸誰?”高伏生的脖子都紅了,恨恨地說,“呸俺自己!”

“不說了,不說了!”月琴又輕聲說,“小伏子。”

“別小伏子了,叫老伏子,你還以為是年輕的時候?”

“老伏子。”

“嗯。”

“跟俺跳個舞狽?”

“跳舞?還跳六呢。”

“你跳不跳?”

“不跳!”

“再問一遍,你跳還是不跳?”

高伏生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跳吧跳吧。月琴笑著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又要扯他的手,卻抓了個空。她突然甩開高伏生,捂著臉哭了。高伏生拍著她的肩膀,沒有手的胳膊樓住了月琴的腰。月琴看著高伏生,想著幾年前的模樣,心如刀割。高伏生搖晃著,月琴也跟著搖晃,淚水止不住地流。舞曲結束了,月琴使勁兒跺了下腳,恨恨地說,王八糕子,說停就停。她朝玉卿喊,老毛子怎麼不吹了?玉卿揚了揚手說,散場了。月琴又急著說,去和老毛子說一聲,讓他們再吹一曲兒,俺今兒是非跳個夠不可。玉卿沒理她,笑著朝這邊走。月琴瞪著高伏生,厲聲喝道,快去!高伏生嚇了一跳,咽了口唾沫說,你以為俺是老毛子他大爺?

“也對,老毛子不認你,也不認俺,認她!”月琴捅了下走過來的玉卿,“你看她,嫁給了老毛子,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水靈得還像個大閨娘。再看俺,土坷裏摔打得皮糙肉黑。”月琴輕挑地摸了一把玉卿的臉蛋]L兒,玉卿伸手打開了。高伏生呆呆地看著玉卿,喉頭跳動了一下,使勁兒咽了下口水。月琴扭頭看見了,啤了一口,急著嚷,誰讓你看的?說完又笑。這一笑,心裏頭順暢多了。月琴給高伏生摘了袖子上的草棵,咬著嘴唇說,等著挨收拾吧,有你好看的。

“嗯?到底誰收拾誰?”

月琴臉紅了,嘟嚷了一句,你千脆把俺休了吧。看看離開俺苗月琴,你還能娶到什麼好樣的。哎呀,不對!月琴猛地一拍大腿說,俺的那個娘呀,差一點兒給你們打了馬虎眼,你們以前就是相好的!玉卿紅著臉說,再胡說,不理你了。月琴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玉卿氣惱地說,你就瘋吧。月琴拉過玉卿,又一把抓住高伏生的手,雙手捧著。玉卿掙了一下,月琴緊緊樓著,誠懇地說,妹,小伏子,以前的過節都過去了,好嗎?玉卿看了一眼高伏生,高伏生正好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相碰的一刹那,高伏生垂下了眼皮。玉卿幾次想問問他的手怎麼就沒了,可是,一直沒法開口,擔心會引起高伏生的不痛快。

“從現在起,俺和小伏子就算團圓了。俺保證一心一意跟著他過日子,妹,你相信嗎?”

玉卿捧著月琴的雙手說,這才是正道。月琴把玉卿的手又抓回來,認真地說,那好,咱們就再結拜一次吧,妹,別,從現在開始應該叫你一聲姐。

“又要鬧啥?”

“姐,其實,你比俺大,俺以前虛報了歲數。”月琴誠懇地說,“姐,真真實實地再拜一次吧。”

“又要折騰?”玉卿有些不高興,疑惑地問,“我咋又當了姐?”

“姐,求你了,拜吧,對了,俺可要把醜話說在前麵,這回你當姐了,可不許再把俺男人搶走了。”月琴的喉頭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使勁兒搖了搖腦瓜,“姐,求你了。姐,就給俺一次機會吧,你有男人有孩子,俺可什麼都沒有呀。”

玉卿便咽著說,就照你說的吧,我也表個態,以後,保證像個姐樣。如果我說的話不算數,就讓我不得好死,死得比誰都慘。

“好,這話受聽!”月琴拽了一下高伏生,“喂,小伏子,聽清楚了吧?”

“聽清楚了。”高伏生歎了口氣,忽然問,“你們倆是怎麼認識的?”

“這個嘛,你就管不著了。”月琴伸手擋住了他的目光,“從現在起,不準你看她。”月琴朝玉卿伸了下舌頭,“咱們也算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你小伏子就是劉備,我是關二爺,玉卿是黑張飛!”

“玉卿是誰?”

“她壩!”月琴指著玉卿,板著臉說,“小伏子,該知道的會告訴你的,不該知道的你少問!別惹關二爺生氣!”

“得了吧,還關二爺呢。”高伏生扯了一把月琴,示意她注意玉卿的情緒。

“對了,今晚少了瓦騾子。”月琴喊了聲,“玉卿,讓瓦騾子當趙子龍。同意不?”

“瓦騾子?”高伏生問,“誰是瓦騾子?”

“你才是騾子呢。”玉卿甩頭就走。

“都一樣。”

“不一樣!”玉卿轉過臉,冷冷地說,“瓦洛佳就是瓦洛佳!”

“不說了,不說了,說起他你就急眼。來,跟俺喊,踩小人,踩小人,誰當小人誰死人!”月琴一邊跺著腳一邊說。鬧騰夠了,他們進了餐斤。

夜宵很豐盛,有熏製鰓魚、烤得冒油的香腸、黃澄澄的奶酪,還有醃黃瓜、牛羊肉,一盆一盆擺在長條桌上。高伏生和月琴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誘人的食物,恨不能眼珠子裏再伸出一隻手來搶呢。月琴夾著一塊兒鰓魚問,這是螂瓜蛋子吧?高伏生看了半天,也說不準是什麼魚。咬一口,不是滋味兒。玉卿給高伏生要了一杯伏特加,高伏生剛接過來,旁邊的軍官就和他碰了杯子。月琴慌忙把一段香腸塞到他的嘴裏,急著說,快吃兩口,空肚子喝酒容易醉。他們吃得津津有味,說得甜甜蜜蜜,仿佛餐廳裏沒有別人似的。月琴圍著長條桌轉,能吃的都嚐了一遍,盤子裏的食物堆得滿滿的。玉卿發覺許多人在注意他們,有的還露出嘲笑的神色,她忍不住咳嗽一聲,月琴聽見了,仰著臉說,怎麼的了?玉卿雙手朝下壓了壓,示意他們收斂一下。月琴惱了,大聲說,誰也別裝。她指著玉卿對高伏生說,你看她不說話,嘴裏塞了多少你知道嗎?玉卿羞得無地自容,連忙躲開了。高伏生看起來有些可憐玉卿,連忙說吃飽了,見月琴還要追著玉卿理論,他就嚷著要回家。月琴朝嘴裏塞了些食物,拍了拍手,這才跟著出去。,

“飽了嗎?”玉卿從黑影地裏閃出來,“這麼急著走?”

“再吃下去就鬧洋相了。”高伏生拽了根兒草棍,邊剔牙邊說,“還真他媽的好吃。”

“跳了半天舞,出了一身臭汗,還不管飽。”月琴不滿地嚷著,“姐,你管得也太寬了。”

“伏生,有機會你見見瓦洛佳。”玉卿頓了頓,“你們會成為朋友的。”

“得了吧,咱和他老毛子尿不到一個壺裏去。”

“接觸長了,你就知道了.蘇聯人的心腸可直了,不像咱中國人,彎彎繞。說起來也挺可憐的。瓦洛佳說,以前,那邊也窮,男人們買不起下酒菜,就幹喝,喝一口就把油膩膩的袖口貼近鼻子聞一聞,權當吃菜了。”

“還有這樣的事?”高伏生好奇地問。

“瞎謅吧?”月琴朝餐斤裏麵望去,“看他們個個人模狗樣的還能受那樣的苦?”

三個人不知不覺地走出了軍人俱樂部,玉卿不願意和月琴多說一句話,總覺得她今晚特別丟人,說話也不中聽。她把他們送到大街上,就揮手告別了。想想,高伏生和月琴有了不錯的歸宿,她真心高興。這麼一想,對月琴的那麼一點點的不快也就煙消雲散了。她忽然想起該讓他們給父親捎點兒錢回去,便順著大街追了過去。過了牆角,看見高伏生和月琴擠在一起。

“還有啊?”高伏生雙手捧著什麼東西,驚訝地說,“月琴你簡直就像孫悟空變戲法,要什麼有什麼。”

“不拿白不拿!”月琴一邊掏東西一邊說,“拿回去給你當下酒菜,美死你吧。”

玉卿征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轉身回了俱樂部。夜宵之後,人們三三兩兩離開了餐斤,餐廳裏突然變得沉寂起來。玉卿掀開窗上的黑天鵝絨簾子,看見街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手電光,顯得天空更加暗淡。有幾個軍官沒有走,坐在角落裏安靜地玩牌。玉卿走過去看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她轉過身,抱著胳膊憑窗眺望,什麼也看不見,外麵黑得像鍋底一般。沒一會兒,下起了小雨,老人撓背似的響著,不仔細聽絕不會想到是落雨聲。窗台上蹲著一隻青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底,和她比試著誰更能長時間地一動不動。玉卿拿了根兒筷子,輕輕地撥了一下,青蛙挪了幾步,突然躍下去,在窗下呱呱亂鳴。

玉卿想著一個人,一個讓她恨不能織成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的人。這個人就是瓦洛佳。瓦沙啊,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呢?玉卿要發瘋了,她不能有片刻的分別,不能!瓦沙、求求你,回來吧,否則你就要見到一個瘋癲的婆娘了。瘋癲的婆娘對你有啥好處呢?回來吧,瓦沙,求求你了。玉卿雙手握在一起,痛苦地哀求著。恍惚中,瓦洛佳像一陣風飄到院子裏,輕聲問,傻娘兒們,急什麼,我這不就回來了嗎?玉卿征住了,朝他伸出手去,繼而轉過身發了狂地朝外跑。打牌的幾個軍官猛地站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個還跟在後麵跑了出來。

“瓦沙,是你嗎?”

“傻娘兒們!”瓦洛佳反問道,“不是我是誰?”

玉卿急趕著撲過去,瓦洛佳調皮地閃開了,轉身朝黑影地裏走。跟在後麵的軍官喊了一聲,玉卿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揮了揮手。她不敢眨一下眼睛,生伯失去了她的瓦沙。瓦洛佳不緊不慢地走著,手裏拿著一根兒柳條,東揮一下,西抽一下。玉卿跟到了河堤,隨著瓦洛佳朝河麵上看。河中央閃著幽暗的波光,後浪緩緩推著前浪,順著滑溜的滿是苔醉的卵石上流過去,發出一陣陣歡快的響聲。河堤上的那條幽徑,也是花團錦簇,雖然是在夜裏,花兒還是那麼嫵媚。小雨落在花叢中,枝兒搖著,葉兒擺著,仿佛一群趁黑夜在河邊沐浴的姑娘。玉卿俯身拾起一片花瓣,輕輕地撚碎。頓時,手掌心散發出一股奇香,沁人心脾。她揚手給瓦洛佳聞,瓦洛佳順吧著嘴兒,嘖嘖稱奇。玉卿跟著下到河灘,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熟悉的如同走在家裏。

他們每天都要在這裏散步,聽著潺潺的流水聲。他們曾經盡可能多一點兒享受著午後的陽光,接受黃昏的洗禮。兩個人,在樹陰下,瓦洛佳朗誦著,玉卿唱著,閉著眼睛瞎唱。聽不懂對方在朗誦什麼,也聽不懂對方在唱什麼,彼此都能感覺到電流激蕩。河上的清風把瓦洛佳渾厚的聲音吹得遠遠地,引得麻雀一次次衝向天空,風一樣地飄來飄去。

瓦洛佳走了,走得匆匆忙忙,走得讓人絕望。他是她生命的支柱,是可以讓她幸福地死去的惟一希望!玉卿幻想著幸福,設想了許多幸福的樣式,每一個目標都會被踩在腳下。她設計了一個終極的目標,那就是幸福地死去,她認為死亡的過程最能證明一個人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她曾經死過許多回,每一回都是悲慘至極,能幸福地死去才是幸福的。能讓她幸福不是一件很容易實現的目標,這個目標有著很苛刻的前提。玉卿幻想了許多種可能,惟一能讓她實現目標的也就是瓦洛佳,和他一起踩著柔軟的青草地,呼吸著青雲河帶來的醇美的空氣。有一夭,她要死了,臨死前,吸吮著對方悲傷的淚水,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氣,微笑著閉上眼睛。還有比這更幸福的結局嗎?

3

謝爾蓋匆匆來到玉卿跟前,身後跟著官複原職的莫裏申科上尉。沒等他開口說句話,謝爾蓋拉著玉卿就往外走。玉卿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連連掙脫。莫裏申科跟出來,雙手摟住他倆的脖子,親熱地說,玉卿,有重要的任務等著你,跟酒鬼走吧。說話間,他的臉上浮現出神秘的笑容。玉卿半信半疑,跟著他們走出軍人俱樂部。

“好消息!”謝爾蓋朝門口的吉普車走去,“現在就去大連!”

“去大連?”

“對,是去大連,上車吧。”他拉開車門,連連擺著手勢,“路上我再詳細說。”

“敏揚怎麼辦?”玉卿急著問.“她一個人怎麼辦?”“莫裏申科會照看的。”謝爾蓋把玉卿推上車,關上車:玉卿再說什麼,他都不言語,隻是微笑,仿佛心裏麵藏著一個很好玩兒的秘密,遲早要讓玉卿欣喜若狂似的。莫裏申科撚著小胡子,大聲說,安心工作吧,我會照顧好敏楊的。謝爾蓋不耐煩地朝司機擺著手,催促司機趕緊開車,他轉過頭朝玉卿神秘地笑了笑。

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他們到了大連,在蘇軍司令部接受了任務後,玉卿被安排在蘇軍招待所住下。這時候,她才知道具體任務。由於蘇軍撤離旅大的日期已經臨近,中央政府決定在大連建一座蘇軍烈士紀念塔。擔任設計任務的是中國雕塑家,藝術顧問則是蘇軍著名畫家謝爾蓋,謝爾蓋趁機調來懂俄文還有一定美術基礎的玉卿做他的助手。

“我做什麼呢?”玉卿問,“我能做什麼?”

“我這就去挑選一名模特兒,你當翻譯。”

“模特兒?”

“是的,紅軍戰士像。”

“像?”

“是的,雕像!”謝爾蓋擺了個姿勢,輕聲說,“這是你們中國人送給我們的紀念禮物。”

玉卿有些不知所措,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能當翻譯,就憑她的俄語水平?她暗暗埋怨謝爾蓋太魯莽,總感覺他的動機不純,如此公私不分,真讓人尷尬,但願別出什麼差錯吧。吃過午餐,有人把他們帶到司令部主樓的一間屋子裏,裏麵坐著十幾個人。見他倆進來,這些人站起來鼓掌歡迎,帶他們來的人講了幾句話後就走了。謝爾蓋微笑著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坐下。他撚著小胡子,看著玉卿說,朋友們,從現在開始,這兒就是你們的戰場,這位玉卿同誌將和我們一起戰鬥。玉卿有些緊張,紅著臉一字不漏地翻譯了。謝爾蓋繼續說,玉卿同誌是位很有前途的畫家。聽了這話,玉卿尷尬地看著他,實在不好意思翻譯出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稱謂。畫家?差得遠呢。她拐彎抹角地說,歡迎大家,敬請指教。

有人問,您在蘇聯學習過嗎?玉卿搖了搖頭,問話的顯得有些失望。又有人問,您是共產黨員嗎?玉卿連忙搖頭,笑著說,還不夠格。有人問謝爾蓋一些問題,謝爾蓋如實回答,當他說起自己是從基輔美術學院畢業的時候,立即引起一陣驚歎。有人激動地說,基輔美術學院可是雕塑家的搖籃啊。有人向謝爾蓋敬煙,謝爾蓋拒絕了。越是這樣,雕塑家們越興奮,紛紛圍過來,急著請教。謝爾蓋一一回答,不時側過臉,耐心地說,生怕玉卿聽不懂。玉卿翻譯起來越發感到吃力,很多美術用語她聽不明白.更不會說。沒一會兒.雙方的對話讓她譯得漏洞百出,甚至牛頭不對馬嘴。雕塑家們覺察出來,有的朝她翻郵良兒,有的噓她。玉卿幾乎要崩潰了,多次停下來,瞪著眼睛想著合適的單詞。謝爾蓋發現了玉卿的窘境,突然朝人們咆哮起來,他拿著煙鬥使勁兒敲著桌子,說了一大通玉卿的特長,對這幫“輕浮的”、“無知的”年輕人表達著自己的憤怒。玉卿越聽越是心慌,她一句也沒有譯,徑直走到窗前,抱著胳膊朝外麵望。

“如果我是蘇聯人,你們會這樣無禮嗎?”她真想這麼問一聲,但沒有開口,隻是在心裏長歎,“可借,我不是蘇聯人。”

極其情緒化的謝爾蓋亂罵了一通後竟然甩手走了,眾人一片驚愕。玉卿硬著頭皮坐下,仰臉看著窗外,感覺自己是在苦磨苦熬。剩下的時間,人們靠削鉛筆、抽煙來打發,屋裏的氣氛略顯凝重。有幾個忍不住試探著和玉卿搭汕,玉卿總是點頭或者搖頭,並不說一句話。人們頓覺無趣,有人喊著要喝水,引來一陣會心的笑聲。見玉卿沒有反應,那人敲著桌子嚷,木頭人,醒醒吧,大家口渴了。玉卿瞪了一眼,皺著眉頭出了屋。她也不知該到哪兒給這幫“大爺們”要壺水喝,隻覺得自己太微不足道了,沒有了謝爾蓋的扶持,她什麼都不是。在雕塑家們的眼裏,她就是一塊兒木頭。玉卿在樓裏漫無目的地轉著,心裏不斷自責,自怨自艾,她的心情糟糕透了。拐了個彎,迎麵走來一個人,玉卿放慢腳步,等著對方過去。這個人捧著本子,邊走邊看。兩個人擦肩而過之際,玉卿的心突然被什麼東西碰觸了一下,大腦一陣暈眩。她慌忙站住,慢慢轉過頭。恰好,那個人也轉過臉來,四目相對,都呆住了。

“喬玉卿?”

“顧嘉慶!”

顧嘉慶連忙走過來,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你怎麼來了?”

“臨時工作。”

顧嘉慶搖著玉卿的胳膊,上下打量著。玉卿鬆開了手,感覺有些不自然。顧嘉慶說他現在已經是科長了,又問玉卿現在千什麼工作。玉卿說什麼都幹,還學會了燙頭。顧嘉慶又問家裏人的情況。玉卿說,都受氣哪。顧嘉慶歎了一口氣說,新時代嘛,大家都得慢慢適應。顧嘉慶又問玉卿住在什麼地方,玉卿腳尖兒點著地麵說,樓下招待所。

“走,到你那兒坐一會兒。”顧嘉慶的臉突然紅了起來,撓著頭皮不好意思地說,“好久沒有聊聊了。”

玉卿說沒帶房間鑰匙。顧嘉慶急著說,找管理員要呀。玉卿站著沒動。顧嘉慶連聲催促著,伸手扯她的袖子。玉卿紅著臉說,不行,我還要打水呢。顧嘉慶失望地看著玉卿,好半天才說,算了吧,看起來你也不方便。他從胳肢窩裏拿出樓。轉了好一會兒,顧嘉慶說,就到這兒吧。又拽過玉卿的手,使勁兒握了握,輕聲說,咱們還會再見的。

看著顧嘉慶的身影消失了,玉卿輕輕歎了口氣,扭頭往回走,走著走著就迷路了。有個房間看起來挺像,玉卿推門進去,一幫子軍官吃驚地看著她,嚇得玉卿慌忙縮回去,一口氣兒跑到走廊的另一頭。過了很久,她終於找到了地方,房門卻鎖著。等了一會兒,雕塑家們才回來,沒人看她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似的。他們說著基輔美術學院,說著拗口的外國人的名字,高聲辯論著。他們陸續進屋,玉卿也要跟進去,又一想,進去幹什麼呢?她開始生謝爾蓋的氣,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這個地方?她不想當木頭啦!

謝爾蓋吹著口哨兒走過來,玉卿突然伸手擋住了他,謝爾蓋嚇了一跳,口哨兒聲戛然而止。

“玉卿,你到哪兒去了?”他抹了下小胡子,“我找了一個模特兒,你不感興趣嗎?”

“謝爾蓋,讓我回去吧。”

“回去?”謝爾蓋生氣地問,“為什麼要回去?”

“我是個沒有用的人,我不懂美術,也不懂基輔美術學院!”

“是這樣的。”謝爾蓋耐心地說,“玉卿,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我發誓,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繪畫天才,比他們高了那麼一大截兒。”謝爾蓋比劃著,又拍了下腦門說,你等等,我明白了。他轉身進了屋,頓時,屋裏傳出他的咆哮聲。玉卿細聽,好像是在說她。沒一會兒,雕塑家們紛紛出來,懶洋洋地看著她。謝爾蓋趕牲口似的推著他們,朝雕塑家們喊,玉卿是你們的老師,明白嗎?他抬了一下手,示意她譯出來。玉卿沒有開口,感覺眼淚在眼圈兒裏打轉兒。謝爾蓋揚起手,朝玉卿鼓掌,又示意大家鼓掌。等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討好這個女人的時候,走廊裏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玉卿受到了羞辱似的,恨不能轉身逃掉。謝爾蓋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強拉著玉卿進去,讓她坐在主位上,他自己坐在側麵,儼然成了玉卿的助手。屋內安靜了,雕塑家們開始畫畫。謝爾蓋走來走去,偶爾點評幾句,誰也聽不懂。謝爾蓋喊,玉卿,來一下好嗎?玉卿被驚醒了似的,走過去翻譯。她注意到,每個畫板上都畫了一個蘇聯軍人,看起來是同一個人,隻是角度不同而已。

一個月以後,雕塑組完成了創作任務。這期間,玉卿不是沒有察覺到有種神秘的東西牽扯著,隻是說不清,後來又懶得思索。她根本沒想到這座雕像的原型與她本人有著極大的關係。就這樣,一種神秘感一直在她身邊縈繞著,她像做夢一樣渾然不覺。當中蘇兩國首長來到創作現場視察作品的時候,謝爾蓋還朝玉卿愜意地笑。玉卿心裏一動,那種神秘感刹那間又浮出來,讓她一陣陣心悸。塑像上蒙著的紅綢子被揭開了,現場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玉卿突然尖叫了一聲,叫聲很是刺耳。人們驚愕地看著她,玉卿捂住嘴巴,死死地盯著雕像——那個敦實的瓦洛佳回來了!

“是你嗎?”玉卿的嘴唇嘿動著,“是你嗎?瓦沙?”

“是的,是上尉。”散會後,謝爾蓋立即承認了,“當時,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他狡辯道,“恰好上尉來司令部辦事,被我順便請來當了一回模特兒。你瞧,多麼偉大的作品啊,簡直就是再造了一尊特韋爾斯卡亞大街上的普希金雕像。”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見到瓦沙?”玉卿憤怒地說,“謝爾蓋,我都要死了,我有幾個月沒見到瓦沙了。”她擦了一把淚水,急切地說,“求求你了,少尉,讓我見見他吧,見不到瓦沙我就要死了。”

謝爾蓋的臉色異常灰白,他無話可說,隻是一口一口地抽煙。玉卿纏著他不放,追問瓦洛佳的下落。謝爾蓋下了決心似的敲了敲煙鬥,拍著玉卿的肩膀,讓她回房間等消息。

“我會把上尉帶來的。”謝爾蓋吻了玉卿的頭發,匆匆走了。

玉卿回到房間,洗了臉,擦了雪花膏,打扮完畢後靜靜地坐在床邊。時間像被冰凍了似的一動不動。玉卿突然惱了,扯亂了頭發,不停地問,憑什麼要為一個負心的男人打扮呢?她把衣服扯得皺皺巴巴,還不解氣,想找一些灰抹到臉上。她如此折騰,筋疲力盡後又呆呆地坐著、想著,屋裏到處都是瓦洛佳的影子——瓦洛佳朝皇上喊:先生,我們是貝加爾湖近衛軍;戴著黑色坦克帽的瓦洛佳在大雪地裏緊緊擁抱著她;青雲河畔扯著她的手踩著青草漫步的瓦洛佳;舞廳裏樓著她一圈圈旋轉的瓦洛佳……微笑浮現在玉卿的臉上,這是她的瓦沙,誰也奪不走的瓦沙!她心情順暢起來,重新梳頭化妝,她要把最美的一麵獻給瓦沙。為什麼不呢?瓦沙沒有錯,一點兒錯都沒有。

傳來一陣敲門聲,玉卿好不容易才讓自己鎮靜下來,她匆忙扯了扯衣服,抨了幾把頭發,敲門聲更響了,她走過去一隻手捂著胸口,一隻手猛地拉開了房門。外麵站著謝爾蓋,不是她的瓦沙。沉默了一會兒,她捂著臉奔回去,趴在床上哭。

“玉卿,你愛上尉嗎?”

“玉卿,你真的可以為上尉犧牲生命嗎?”

玉卿感覺到了一絲生機,她抬起頭,顧不得擦掉淚水,大聲說,是的,我可以為他犧牲全部!

“你可以為上尉拋棄你的祖國嗎?你可以為上尉拋棄你的父母嗎?你可以為上尉拋棄你的女兒嗎?”謝爾蓋連珠炮似的問,“玉卿同誌,請你認真考慮後再回答。”

“為什麼要拋棄呢?”玉卿的舌根兒發硬,“為什麼?”

“玉卿,我需要答案。”謝爾蓋一隻手插在褲袋裏,另一隻手搭在衣櫥上,“不過,我能做到的隻是想法把敏揚送來。”他的眼裏蒙上了一層霧,凝成了一滴淚水,“如果你想通了,我立即回司令部為你辦理結婚手續,把敏揚帶過來。”

“結婚?”

“是的,沒有結婚手續,你是不可能見到上尉的,不可能和他永遠甜蜜!”

“為什麼?”玉卿一把抓住謝爾蓋的手,急著說,求你,謝爾蓋,求你告訴我。謝爾蓋輕輕地撫摸著玉卿的手,忽然單腿跪下,仰望著她的臉說,玉卿,我愛你。

“不!”玉卿摔開他的手,捂著臉說,“決不!’”

謝爾蓋羞澀地站起來,掏出煙鬥,點燃了。他的手一直抖著,好半天才說,玉卿同誌,你聽說過嗎?愛情是一首歌,但卻不容易寫成功。我,謝爾蓋,和瓦蓮京娜的愛情就沒有寫成功,她是一首很不美妙的歌。她是一幅色彩混亂的、糟糕的畫——失敗的畫。我……打碎!謝爾蓋比劃著摔東西的姿勢,淚珠順著臉頰滾了下來。玉卿愣住了,細細地品著他的話,心裏頭一陣陣難過,謝爾蓋不停地說下去,越說玉卿越感到絕望。她何曾不知道來自謝爾蓋的愛,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因為謝爾蓋的坦白,玉卿明白他們從此再也交往不下去了。那是一個朦朧的、雞蛋皮一樣脆弱的東西,讓謝爾蓋捅破了。該死的,為啥要說出來呢?過去的歲月近在咫尺,她力圖忘卻並永遠置諸腦後的種種往事,說不定又會重新喚起。明明知道那是毒藥,吃下去沒人能幸免的。該死的,為啥要說出來呢?她心裏根本沒有謝爾蓋的位置,哪怕一點點空間都沒有為他預留,隻有儲藏著的毒藥。

“如果,瓦蓮京娜不是將軍,玉卿,你愛我嗎?”

“不!”玉卿狠狠地搖著頭,“謝爾蓋,求你不要說了。快說瓦沙吧,我快要急死了。”

“玉卿,……假如你沒愛上瓦沙以前遇到我,是否會愛我呢?”

“快閉嘴吧!”玉卿一把打開謝爾蓋伸過來的手,“不害燥!”

謝爾蓋的臉色突然變得灰暗起來,如同蒙了一層鉛粉似的,他閉上嘴不再說下去了,他一動不動,任憑玉卿的口水噴到臉上。

“玉卿同誌,你不要……我聽見了,聽見了,聽見了!”他喃喃地說,“我聽見了,你不愛我,你隻愛上尉。”他把煙鬥插進嘴裏,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他的眼睛隱藏在煙霧的後頭,好一會兒才輕聲地問,玉卿,想嗎?

“什麼?”“跟上尉到蘇聯去,做一回愛情的小鳥兒。”煙霧散開,謝爾蓋的眼神又恢複了活力,他的雙臂搖動著.仿佛是一隻飛翔著的鳥兒。

“蘇聯?

“是的,蘇聯,你想好了嗎?”

“……”

“玉卿,我愛你……”

“謝爾蓋,能不能讓我單獨……”玉卿心煩意亂,“如果你再說一句,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玉卿,愛情是一首歌,我想把它譜寫成功……”

“滾出去!”

謝爾蓋搖了搖頭,輕挑地說,玉卿,你是我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姑娘。說完,拉開屋門走了。玉卿啤了一口,剛要開口罵,眼前出現了瓦蓮京娜冷峻的麵孔,她一下子冷靜下來,不禁對謝爾蓋產生了一絲同情。不偷快迅速消融,友誼重新占領了心扉,毒藥被藏起來,放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幾年來,如果沒有謝爾蓋的關照,她能成什麼樣子隻有天知道。這幾年,謝爾蓋生活在身後,躲在身後,細心地觀察著,隻要有一絲風吹草動,他就會出來拉扶一把;這幾年,謝爾蓋一直給她撐著傘,熱夭遮陽陰天遮雨;這幾年,謝爾蓋成了一個隱形人,是玉卿繞不開、也無力繞過去的一堵牆。他終於現出了真身,一個真實的謝爾蓋出現了,雖然有些魯莽,卻很真實。這種真實讓玉卿無法麵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她都不可能愛上謝爾蓋,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接受謝爾蓋的愛。她能做的就是堅決逃離,逃出謝爾蓋為她營造的可以遮避風雨的小屋,她必須得逃出去,哪怕出去後碰得頭破血流。想到這兒,玉卿的頭腦變得清醒了,她不再猶豫,一秒鍾都不願意停留。她都等不及收拾一下隨身攜帶的東西,猛地拉開屋門,她知道,逃離是最正確的選擇。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失去就失去吧。這幾年,她得到了太多太多,她無法償還。

一個影子站在門口,像一尊塑像似的一動不動。玉卿嚇了一跳,以為還是謝爾蓋,她急得哭出聲來。影子笑了,咯咯地笑,沒容玉卿回過神兒,閃電般地將她抱起來,硬胡茬紮在她的臉上。刹那間,玉卿鬆弛了,意識到救星來了,意識到自己又要做夢了。

“瓦沙,沒良心的!”沒等說完,嘴唇被嘴唇覆蓋掉。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膨脹,如同充了氣,玉卿頓覺飄飄然了。

4

瓦洛佳就要走了。玉卿握著他的手,不舍得鬆開。她擔心自己會猛然醒來,發覺又做了一個夢。她曾經無數次做著同樣的夢,每次醒來都要難受得大哭一場。瓦洛佳迅速穿好衣服,親了親玉卿的額頭。玉卿摟著他的脖子不放他走,瓦洛佳拍著她的後背,坐在桌前,掏出鋼筆朝玉卿揚了揚說,這是你的禮物,我一直放在……

這支鋼筆是高伏生以前送給她的禮物,玉卿轉送給了瓦洛佳。睹物思人,她想起了高伏生,想起他那隻再也找不回來的手,心裏一陣陣難過。瓦洛佳拿出一張紙,一邊快速寫著一邊說,玉卿,跟我走吧,再不走就晚了。敏揚該到了,謝爾蓋少尉會把她直接送到火車站。

“我的女兒。”玉卿揪著衣角,痛苦地喊,“敏揚怎麼辦?”

“隻剩一刻鍾了,我要走了。”瓦洛佳焦急地說,“玉卿,走吧,我要被‘砰’!”他的嘴裏發出槍擊的聲音,玉卿的臉色變了,仿佛瓦洛佳真的被槍斃了似的,她的眼前一片混沌。“我讓少尉辦理結婚,交到聯絡站。回蘇聯一定辦好手續。”

“我的敏揚啊。”玉卿無力地喊了一聲,“這可怎麼辦呀?”

瓦洛佳把寫好的字條放進口袋裏,幫著把衣服套在玉卿的身上,給她穿了鞋子。

“走吧,玉卿,我會被‘砰’的。”瓦洛佳露出哀求的神色,“‘砰’,你的瓦沙就……”他猛地歪了歪腦瓜,裝出突然死去的樣子。

“我跟你走!”玉卿硬咽著說,“你不能死,我跟你走!”

瓦洛佳嗽的一聲叫,抱著玉卿轉了幾圈兒,又使勁兒親著她的臉頰。然後牽著她的手朝外疾走。出了大門,剛好來了一輛電車,瓦洛佳擠開別人,一把將玉卿抱上車。車上的乘客冷漠地看著他們。瓦洛佳擦了把汗水,一隻手抓著扶手,另一隻手緊緊地摟著玉卿。到了火車站,電車還沒有停穩他們就衝下去朝站台口跑,幾個士兵堵住了他們的去路。瓦洛佳摸出證件,交給他們檢查。士兵們指了方向,催促他們快走。瓦洛佳和玉卿跑進站台。站台上滿眼都是蘇軍士兵,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抽煙說話。瓦洛佳找到了所屬部隊,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瓦洛佳回應著,拽著玉卿穿梭在人群中,終於見到了他的上級。玉卿這才停住腳步,彎著腰不停地喘。瓦洛佳向上級介紹了玉卿。有人給玉卿送來一張表格,玉卿也看不明白。瓦洛佳摸著鋼筆,猛然想起落在招待所裏了,他攤著雙手,聳了聳肩膀說,對不起,丟了。玉卿也覺得可惜,不由得皺緊了眉頭。瓦洛佳歉意地說,玉卿,到了蘇聯,我買新的鋼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