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臥佛寺
二在火車站鋪開地圖,便能對一座陌生城市采取鳥瞰的姿態。南北東西,一目了然,胸中自有城廓浮現。惟獨北京,北京的地形物貌有藏龍臥虎之勢,令作為移民的我琢磨不透,想是古往今來太多神靈怪異的緣故吧。出門常迷路就像唱歌老跑調一樣,挺掃興的。然而,西郊有一方淨土名叫臥佛寺,我想會牢記於心的。出蘋果園地鐵站,換乘往香山去的郊區車,那年初秋,紅葉尚稀疏的季節,我就是這樣背著行囊抵達山門的。難忘的路線。在看臥佛,走這道門。噓靜,別撹了他老人家的好夢。
十幾位來自外省的主持人,在臥佛寺飯店裏談玄論道,達一星期之久留下遍地煙頭和揉皺的稿紙。星級賓館我見識過不少,都不如臥佛寺親切平和藏身古刹的平房式飯店,由一座座民間特色的四合院組成,晨鍾暮鼓,老樹昏鴉,豁達如隔世的水墨畫。木質結構的套間,不鋪地毯,不設席夢思代之以纖塵不染的板床、造型古樸的藤椅,窗明幾淨,適宜於黃卷青燈。庭院深深,青草很輕易地高過足踝,我們圍繞雕花的石桌而坐,若是手中再多一柄大蒲扇的話,清風徐來,頗能渲染禪境。修身養性在前,避暑納涼則退居其汝了,何況我輩的話題是繆斯與臥佛迥異的神明。
在廟堂裏開會一而且是詩會,是個好主意!遠離紅塵滾滾,投身於明月鬆濤,既有助挑剔我輩的悟性,也契合並革新了“廟會”的涵義。試想一班酒朋文友在禪房花木中高談“流浪”、“主義”,即使不箅大煞風景,那畫麵是否有點滑稽?去殿堂裏燒了頭一炷香之後,麵臨四大天王的耽眈虎視,我們便不敢作雀噪了。倒是嗜睡懶覺的積習未改,一定程度上拉近了和臥佛的距離。
青春詩會聲名遐邇,以舒婷顧城們的朦朧詩派為創始,十載花期柳訊,會址的選擇見仁見智;或登名山,或臨大川,都是激揚文字的好去處,至我輩卻退守一隅古寺(況且供奉的是一尊慵懶的臥佛),足以管窺詩壇興衰和人間消息。或許在媚俗的眼光裏,詩人本來就與絕緣於煙火的苦行僧無異,是走火人魔與世態背道而馳者,抑或是不顯山露水的空中樓閣,孤僻於人類精神的高枝。而文弱的繆斯,在物欲橫流的光天化日之下也幾乎無處立足藏身5隻得借宿於古香古色的翹簷下了。遮風,但不蔽雨,在臥佛寺蒼涼的晚鍾中談論詩歌江河日下的地位和命運,乃至整個藝術被物質擠壓呈現的變形,我們感到好冷清。
這不妨礙我們由衷地讚美臥佛寺的輝煌富麗。它倚傍於香山東麓,有數百年曆史,香火延綿不絕,隨處可見,天老樹或前朝帝王將相的碑刻題字。據說光一尊銅身鍍金大佛,就用去多少公斤(數據我記不清了)的貴重金屬。而今的門票收入也頗可觀。令我神往的是佛袓所采納的姿勢恬適而淡泊地側臥於高堂之上,睡眼迷離俯瞰歲月的走廊上人來客往。朱漆的香案上,陳列幾雙龐大如坐椅的繡花布鞋,是清代皇帝的供品,淡淡地蒙蔽了一層灰塵。鞋子的造型被誇張和放大後,便顯得形狀古怪,不像鞋子,倒像是別的什麼東西了。臥佛臥佛,你何時起身來穿上它呢?否則,它隻能永遠地作為道具了,曆史的道具。
左近有櫻桃溝,聞其名而知其義。我頭腦裏搖曳著或青嫩或紅潤的字眼。某夜結伴而遊,一路耳聞溝底泉水潺潺,相迎相送,直達縱深方知櫻桃溝徒具虛名一就像木樨地沒有美人香草,蘋果園不見得真的碩果累累樣,北京一帶的地名大多起得空洞玄虛,而又不剔除誘惑的成分。歸途之中便充滿受欺騙的頹喪和憤懣;遁入空門才漸漸心平氣和,便懊悔這一夜自作多情的踏訪:何不保留郅一份原始的想像呢?這世界上好多事情是不應詼尋根問底的。我們僥幸在臥佛寺做了多日的門客,但並沒有真正徹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