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麥子店流水賬(1 / 3)

第三十六章 麥子店流水賬

我剛來北京時,在郊區的麥子店租了一間小平房,聊作棲身之所。麥子店(聽起來就像個村落的名字是一片大雜院組成的居民區,有許多外地來京人員在此地租房子住——包括河北的菜販、安徽的保姆或鍾點工、福建的鍾表匠、四川的女招待、浙江的琴師等等,再加上我這個南京來的詩人,估計各行各業都占全了。圓明園附近有個畫家村,聚居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流浪藝術家,因而聲名遐邇;東郊的麥子店則不為人知,因為引壺賣漿者居多的緣故?縱然如此,我仍然熱愛這個市井生活氣息濃鬱的外省人聚居地,這個都市裏的村莊。

我搬過來不久,就趕上全國人口普查1990年》,街道辦事處借調我做普查員,派一位居委會老大媽配合我一領取統一淳鶺的表格,然後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調査、登記人口情況譬如年齡秋況、男女比例、親緣關係、工種、學曆等等)。麥子店隻是比指甲蓋還小的村落,我辛苦兩個月的調查結果仍然輸入全國人口普查韻總數據裏,占有著微不足道但又不可或缺的小數點——所以說雖然是新加入的住戶,我對麥子店還是有發言權的。它曾經置於我小小的權力的管轄範圍之內者說句笑話,我做過麥子店兩個月的村長。整整七年之後,它再次出現在我的筆下。這篇文章,權當遲到的調查報告吧——一位行吟詩人對一座流浪者村落所做的調查。

麥子店,位於北京東北角亮馬河沿岸,早先屬於郊區農村,由於城區擴建(它鄰近新興建的東三環路》,才農轉居(農村戶口轉城鎮居民戶口)改為街道,設有街道辦事處,下轄居委會若幹。它的治安管理由六裏屯派出所負責,專門安排一位片警我當時結識的那位姓劉,不知如今是否已換防了?麥子店的地理位置不錯,處於大名鼎鼎的長城飯店側翼由一條棗營路連接,步行約需五分鍾),毗鄰農展館、使館區、中曰青年交流中心以及我離開後才修建的燕莎友誼商城。我隻做過麥子店兩年的村民一天天早晨走出村子,都能看見不遠處亮馬橋對岸咖啡色的在陽光下閃爍其詞的昆侖飯店一一像一塊碩大無朋的巧克力,我總要興奮地咽下一口唾沫。或許這個細節,最能代表一位遠道而來的外省青年對夢幻般近在咫尺的一座現代國際大都會的私人感情!我是每天用眼睛舔著昆侖飯店的咖啡色而逐漸認識北京的。

原則上講,麥子店是由一座古典的村落及一條現代的街道共同組成的。街道即西通豪華飯店區域的棗營路,沿途有國營百貨公司、糧站、集貿市場,更多的則是外地人開的風味餐館、雜貨鋪、煙酒冷飲店,以及形形色色如維修鍾表、補鞋縫紉、賣瓜果蔬菜或肉蛋類的簡易攤檔。甚至使館區的老外都常騎著自行車來這兒購買日常生活用品一一因為價錢太便宜了,跟三裏屯、秀水街專對老外的市場相比。外國人的生意好做一外地人的日子也就好過了,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湧進這一帶尋找發財的機會。由於街道所起的櫥窗作用及其發展,隱藏在街道盡頭的麥子店村落一一這片古色古香的老式居民區,便有越來越多的海動人口滾雪球般地加盟。本地老住戶也樂得將祖傳私宅中多餘的房屋租出去,每個月輕輕鬆鬆地從勤勞的外省人手中收取租金一一比鬧市區的房租要便宜一些,因而做小本生意的外省人也承受得起。這,就是現代商品社會中隱秘的生物鏈。

外省人住進麥子店,隻需要一道手續:向派出所辦暫住證。然後就可以光榮地成為麥子店額外的村民。麥子店,總共有一百零一戶人家,但幾乎每家的院落裏都住有外省人(有的甚至拖家帶口搬過來)。老北京風格的大雜院,蛛網般掛滿電線、晾衣繩之類,高大端莊的正房都是房東住,側翼低矮破敗的廂房都租給外省人了,廚房、自來水與煤氣罐共用。有的房東還在靠院牆的空地上加蓋了防震棚一樣的簡易房泥磚結構,頂部蒙一層油氈),廉價租出去,照樣供不應求。寸土寸金的麥子店喲,我今天仿佛又看見你了:在晨霧中鳥群般灰蒙蒙的一片,製作粗糙的煙囪使整個村落形同一群叼著煙袋蹲坐著開會的農民;荊釵布裙的婦人們圍在共用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白天幾乎看不見男人的影子,他們為抵抗物質的壓力都到外麵的世界拋灑血汗去了,早出晚歸,表情嚴峻……在這裏能聽見祖國各個地域的方言,他們濃重的口音裏灌輸著生存的艱辛與命運的頑強一直至今天,仍構成我回憶的畫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