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麥子店流水賬(3 / 3)

麥子店永遠是我記憶的安慰者。這北京郊外的小村莊,總共有一百零一戶人家,我是最後一位來到這裏的村民。我的房屋位於靠近墓地那一側,也是種滿果樹的角落。推開窗戶,蘋果花探頭探腦,仿佛要努力地嗅室內的書香味。哦,我的四堵牆壁,有三堵排滿了書架,剩下的一堵是門窗的位置。我青春時代的夢幻與思想,都是麥子店培養的——一盞焦灼的台燈,在夜間曬黑了我的靈魂。大風起兮,我的靈魂發出紙張被掀動的響聲。

我揣著外省的移民證,來到這座已經滿員的村落,便知道自己被一片看不見的麥浪修改了身份。少年的姓氏聲明作廢。有時我會問自己:這個坐在門前的躺椅上曬太陽的是誰呢?這頭戴鴨舌帽、騎自行車去城裏上班的是誰呢?他為什麼來到這裏,他還要居住多久?

太陽從麥子店的上空升起,照耀街兩邊編織布料的婦女、嘻鬧的兒童,照耀果園裏刨土啄食的家禽。男人們都去哪兒了?他們聚集在附近工廠的煙囪下麵,接受生活的熏陶。我是他們中的一位。我在牆壁的陰影中行走,在鴨舌帽的陰影中行走,在自己的陰影中行走。我一點點地亮起來,直至通體透明,針眼大的風都能穿過我。我用右手捂緊胸口,克製住生命本質的顫栗與疼痛一麥子店呀,這就是一位流浪詩人對你的敬禮。我的老家在麥子店沒聽說過的地方;我的兄弟姐妹至今仍在那裏,劃船,縫補魚網,或者從水的衣襟裏采摘餘溫尚存的蓮篷。他們的手穿過我的影子,烙鐵般炙痛時間,逼真地驅逐我內心的黑暗。在麥子店的茅草屋頂下,我的懷鄉症久治不愈。蘋果花呀向日葵呀炊煙嫋嫋呀,混合成揮撣不開的草藥氣息。我這個來自南方的稻草人,肩頭披著風的外套、鳥語啁啾的花邊,乍暖還寒。

下雪天是麥子店法定的節日。積雪髙過家家戶戶的門檻,高過棗樹、榆樹的膝蓋,使白晝也呈現出睡態。我畫地為牢,懷抱紅泥小紅爐背誦唐詩,我說李白呀杜甫呀請等等我。我相信有一輛四輪敞篷馬車把村莊剖析成兩個部分。爐火正紅,鐵錘飛舞,這白銀鍛製的村莊,誰也不忍破壞。

麥子店沒有掌櫃。麥子店是個概不外傳的村名。麥子店甚至沒有麥子,沒有那些擲地有聲的黃金的字眼。花開得靜悄悄的。塵土的揚起與降落,靜悄悄的。人走在路上像走在水麵,靜悄悄的。麥子店,靜悄悄的。我在果樹林裏總共寫下了三大本詩稿,指甲劃破紙張,我聽見自己在喊疼,在喊疼。我蒙住眼睛,就看見你們:陳舊的四合院,煤渣鋪的道路,保持距離的風車與田野。一隻鳥飛過,它僅僅銜著一根稻草,鳥的影子輕飄飄的……

這就是離北京城隻有一公裏的麥子店。這就是我兵臨城下的青春。我在麥子店寫下的詩,是風讀不懂的。它是獻給村裏最漂亮的姑娘的。

最漂亮的姑娘是我鄰居的女兒,她的臉是蘋果花做的,嘴唇是蜂蜜做的,她的眼睛呀是星星做的。我的鄰居是鋼鐵廠的工人,可是他卻培育出了花朵。從村東到村西,步行十分鍾的路程,一家家的姑娘,一位比一位漂亮一仿佛是同一位姑娘,在不斷地長大。我要上前攔截住她。我要靠攏果園裏最後的那棵樹,眨一下眼睛,它就是美人的模樣。哦,我的房屋在果園的深處,我這盡打鬼主意的園丁,用一首詩去換一朵花一又生怕春天會後悔。我見好就收。

我是第一個離開麥子店的村民一在大家還沒醒來的時候。我重新背起風塵仆仆的行囊朝城門的方向出發,在雪地上留下兩行漸趨模糊的腳印。親愛的村民們,你們會忘掉我的,就像當初記住我的麵孔一樣。北京郊外的麥子店呀,我一夢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