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風吹白紙坊
我與北京老市民階層的最初交往始於來到這座城市後的第一次戀愛。在此之前約社交圈子主要是跟我身份相同的自外地進京的大學畢業生及流浪藝米家群落。本單位的領導與同僚們雖說也是龍京人無疑,但大多數是建國後進京的或是建國後進京的靡一批批幹部與軍人的子弟,至少三代以前都生活在外省,從嚴格的意義上仍然該稱為北京的新移民及移民後裔。他們住帶暖氣的樓房(甚至需乘電梯上下),講普通話,喝綠茶,文質彬彬,找不到一點我想像中的幽默、樸素、粗獷的老北京的影子。或者說,他們大多是現代化了的北京人,遠離傳統與風俗。
直到我愛上了一位北京姑娘,才仿佛介入這座城市裏的另一種生活。一開始我也沒關心她的家世,隻覺得她穿衣服不華麗但很幹淨,說話的語調很順溜,兒化音較重,喜歡使用一些生動的本地俗語醬如半開玩笑地說我“蔫好”,即暗壞之意,半是貶半是褒),跟我日常聽到的普通話存在著明顯的風格差異,簡直是銀鈴般的嗓音。我很快就在這種音樂中醉倒了。我很快就鼓足勇氣追她了。記得第一次在樓梯拐角外的陰影裏強吻她,她掙脫了,無奈地罵我一聲“壞蛋”一但是很快就原諒我了。她很快也就把我當成愛情的候選人,不時親密地讓我幫點小忙什麼的。有一年聖誕節看完夜場電影,她不敢一個人走夜路,讓我送她回家。我們轉乘的公共汽車一直向南開,最終停靠在一個叫做白紙坊的站台。我大致能回憶起這個地名在地圖上的位置,知道到城南了城南舊事挺有名的)。這是我第一次進人城南的“老區”,進人胡同與四合院構築的古代迷宮,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來自建築學意義上的衝擊與感動,而且是在一位滿口清脆京腔的北京姑娘陪伴之下。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的第一次戀愛,年輕的愛情與古老的建築無意間被命運排列在一起也並不遜色,因為它們同樣是在塵世間追求不朽的事物。女友讓我用打火機照著她拿角鑰匙開門,我借著火光留意了一下門牌:“白紙坊東街櫻祧胡同28號”——這簡直是懸在我頭頂的一行古詩啊。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第一次愛情的標題。然後我們就順利進人眾多造型雷同的四合院其中一座的內部。站在栽種有石榴樹的黑暗的庭院裏,能看見迎麵的正房亮著燈~女友的一家人都坐在客廳裏等待她的歸來。女友落落大方地把我以朋友的規格介紹給她家人,她母親感激地說早知道有我護送就不用擔心了,隨即招呼我在藤椅裏坐下,又在低矮的茶幾上擺開一圈小酒盅般的荼杯,端起沏好的茶壺倒茶。我抿了一口,品出是茉莉花茶老北京人頂愛喝的。在我品茶的過程中,她母親一直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而她父親點頭之後隻是眯眯笑著,盤著腿坐在長沙發上聽手捧的半導體裏的京戲以後常去她家就發現,她父親話不多,與人交往大多是憨厚地笑著(他臉上似乎隻有這種表情),卻是個癡迷的票友,一生中最大的享受仿佛就是在自家的庭院裏養養鳥、澆澆花、哼幾段京戲一對於他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她父親身上有旗人的遺風。後來一問,果然是滿族人。而且跟老舍一樣,祖輩屬於正紅旗。
那天喝完茶已是半夜了,公共汽車不通了。女友的母親執意挽留我天亮後再走一一並說空著的西廂房就是用來接待來訪的親友過夜的:“你沒在四合院住過吧?那就住一晚唄。”她的慈祥與熱情一下子拉近了跟我的距離。西廂房的擺設極簡單,也就一架舊式雕花木床和幾件老家具,但跟其他房間一樣有土曖氣管道(由灶房統一燒蜂窩煤供暖、曖洋洋的一跟室外西北風的呼嘯構成鮮明的對比。那天夜裏我居然有點失眠了,因為從天而降的愛情的幸福?因為暖氣燒得太熱了?抑或因為換了一個陌生的睡眠的環境?這確實是我在老北京的傳統民居裏住過的第一夜我的第一個古色古香的夢。房子的年齡比我年齡要大得多一一它簡直像個溫和的老人,嗬護著一顆遊子的心。拉熄燈後我仍然從黑暗中嗅聞出鬱積的往事的氣息,古老的氣息。我在古典的四合院裏度過了一個聖誕夜。這就是我發生在北京的一篇奇特的西廂記,我像張生一樣輾轉反側,想念著一牆之隔的鶯鶯,一紙之隔的鶯鶯尤其在如今看來,已是一生之隔,那畢竟是一次曾經輝煌但最終失敗的愛情一像一枚燃料耗盡而中途附落的火箭,燃燒的彈片如同流星雨紛飛於海洋之中,我內心深深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