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感謝那個日子。在亞運會期間我來到了北京。當整個北京城乃至全中國都醞釀著體育夢時,我,一位遠足的外省詩人,卻在北京的街道上,做起了自己的文學夢。所以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沾了亞運會的光,那段時間花團錦的北京舉世矚目。當然,我是大街上最不起眼的一位行人。一位背負行囊的夢想家一一如果夢想也不失為一筆無法估價的精神財富的話,那麼,我不承認自己是這座城市,這個節日裏的無產者,我可以把自己既樸素又高貴的夢想奉獻給它一作為見麵禮,報答這座好客的城市。如果在這座城市開設一家夢想的銀行(這本身就是一個夢想,或關於夢想的夢想),會有多少外省人的夢想儲蓄在裏麵呀,多少遠道而來的外省人夢想在這裏兌現自己夢想的價值一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有夢想的人才是真正的精神富翁。但門匾上一定鐫刻著:“北京歡迎你!”北京歡迎你用夢想來投資。在那個日子,北京夢想的銀行對我——一位外省的客戶,敞開了。種植夢想比種植任何農作物還要偉大,還要艱難。在自由地夢想同時,還要付出實際的耕耘。所以真正的夢想家,應該是對自己的夢想負責的人,並能使之兌現甚至增值的人一哦,夢想家,夢想的銀行家!
也應該感謝亞運會。體育的感染力征服了每一個觀眾,在那特殊的節日裏幾乎沒有局外人。訾如,它甚至使大街上一個文人的夢想也增添了幾分英雄主義色彩。我相信自己來北京後做的第一個夢,絕對不是夢。隻有強者才會做夢,強者的夢才是真正的夢。我相信自己文學的夢想絕對不是文弱的夢想。我在夢中奔跑,我在夢中與現實競爭一一這就是一場為夢想與現實而舉辦的露天比賽。夢想與現實在拔河、在賽跑。我隻是一位個人化的選手,孤獨的選手但我並非真的孤獨,實際上我是一位追夢者,夢是我真正的對手。在眾人之外,在時間之外,甚至在現實之外,我為自己舉行了一場孤獨的運動會。一個人的運動會。
放眼整個二十世紀,北京都是一座對時代與曆史負責的城市,北京人對社會活動(包括政治、文化、體育)保持著非同尋常的熱情。這種激情表現為參與意識,而自發的參與意識甚至普及到街頭巷尾的老百姓平民階層身上一雖然北京市民素質的結構是多層次的。具有創世紀意義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策源地之所以在北京,就是有力證明一一至今,北京有一條街道(毗鄰北京大學舊校址)還以五四大街命名。“五四”遠矣,我雖未逢其時,但1990年舉辦亞運會的盛況還是趕上了,各階層市民不約而同表現出的激動與自豪感,使我這個剛剛躋身其中的外鄉人都仿佛感受到一種古老的傳統。這是一座血濃於水的浪漫城市,正如我在初次進京的日記中描述過:北京似乎永遠洋溢著節日的氣氛一一哪怕在一個最平凡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麼地方,能具備像它這樣的情緒與感染力了……轉眼,那屆令全民振奮的亞運會也已遙遠,但從北京地圖上拔地而起的一片新城一坐落於北四環路的亞運村,在人民的記憶中保留了下來,並且不斷對現實施加著影響。一方麵,亞運村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一紀念這座城市一個特殊的節日,以及當時的熱情與自豪感,光榮與夢想;另一方麵,圍繞著鱗次櫛比的記載過輝煌的大型體育場館,商廈、飯店、停車場、娛樂城、高級公寓林立、賓客雲集,一座最現代化的新村誕生了一仿佛特意為北京城陳舊的曆史提供參照的範本。這種影響甚至延伸到亞運村以北十幾公裏的遠郊縣,那兒的房地產也跟隨著漲價,蓋起了不計其數的花園別墅(主要為客商、本地的款爺、娛樂圈名流抑或高薪白領階層提供的》。有人驚呼:亞運村一帶+已成為北京城的第一個富人區。在這個真正的富人區裏,潛伏著多少驚心動魄抑或蕩氣回腸的故事喲,小說家們有福了。
我不是小說家。我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所謂一擲千金或英雄美人之類的通俗情節不感興趣。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應該凝聚於譜寫自我的精神自傳,而不應該滿足於做別人故事的敘述者,我堅持自己的筆千金不換,我一日三匝在紙上奔跑。但有這樣一個詩意的設計還是透感了我:據城建規劃方麵的小道消息,為聯係亞運村及其北部郊縣新興的別墅區的交通,將修築一條輕軌列車的線路一十幾公裏的距離,或許十分鍾就抵達了,這足以排除公路堵車的困擾。我想像著一趟鈴兒響叮當的小火車(或者清潔豪華如地鐵)在郊外沿站停靠的情景,覺得像鋼筋水泥森林邊緣的輕音樂,或都市中的一首抒情詩。作為一位行吟詩人,我首先渴望成為這輛抒情的火車的乘客一它車輪滾滾的節奏能成為我鏗鏘有力的韻腳嗎?於是我無法自控的夢想與它同步產生:如果我能在亞運村以北的別墅區擁有一個單元該有多好,那麼每天下班可搭乘那趟黃昏的列車返回炊煙嫋嫋的田園風光一一這是城市文明中最巧妙的隱身術了。可惜要做現代的陶淵明,太奢侈了,也太困難了:文人是最需要精神別墅的,但一個人想在北京的郊區購買一套物質的別墅,難於蜀道,難於上青天。亞運村以北未來的輕軌列車線路,將是一個當代詩人麵臨的蜀道。但我不妨保留這種夢想的權利一一北京歡迎你,所有的追夢者!某位有魔術師氣質的商人曾炫耀過:“給我一副撲克脾,我就能變一套房子出來。”我是個文人,可我有一杆筆(但願它是馬良遺傳的神筆我會努力通過它畫一套房子出來,造一套別墅出來。我要用筆寫好多本書一造房子,就當購買一個夢一個雖然商品化但本質上仍不失為天真的夢)。這部北京之書就是其中的一本。在北京以北,在亞運村以北,我種植著一個既古典又現代的妙筆生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