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溫老北京
重溫老北京
鬱達夫說過:“北京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景像之田園都市。”此言不無道理。很多朝代以來,北京在精神上仍然像一座大鄉村。或者說,是田園詩一樣的城市。譬如曲裏拐彎的胡同,無異於村巷;可容納四世同堂的四合院,保留著北方農舍的風格,頂多算地主的豪宅;甚至環護著昔日輝煌的長城,也不過是農耕文明的一道有始無終的圍牆罷了。波光瀲灩的頤和園、圓明園,在收歸國有、開辟為公園之前,也隻能算皇帝的後花園。鍾鼓樓雖然身姿偉岸,卻令我聯想到村頭老槐樹下懸掛的鏽跡斑駁的銅鍾,僅僅做了一回曆史的更夫。至於地壇、社稷壇、先農壇之類,又跟鄉下的土地廟有什麼區別,隻不過裝修得更高檔一些。紫禁城縱然畫棟雕梁(據說擁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房)。在我這個現代人眼中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像個落伍的村公所。那些妻妾成群的皇帝,也就是封建家長製時代的村長,死後照樣要埋進村後頭的公墓裏,隻不過公墓的名字較好聽,叫十三陵……北京,一個古老的夢。同時也是古老的中國的縮影。一個做了幾千年的夢啊。睡獅的夢是無法解析的。
當然,我這裏說的主要指老北京。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北京的麵貌大有改變,早已換了一套裝束:高樓多了,馬路寬了,商場與酒店雲集,某些街景頗神似歐美電影裏的鏡頭……但是,許多古樸的地名仍保留著,念起來琅琅上口,喚醒了我們鄉村生活的記憶。譬如五棵鬆、大北窯、積水潭、蘋果園、三裏屯、十裏堡、沙灘、長椿街、水碓子……充滿了鄉情野趣。其實,中關村已是高科技產業區,亞運村更是富人區。這些地名起得好啊,不管是古人起的,還是今人起的。比大觀園裏那些樓堂院館的名稱要樸實且謙和多了。每天念叨著這些粗糙的地名,我們就不會忘本了,我們又找回了鄉下人的感覺:日出而作,日落而棲,雞犬之聲相聞……有著豐富的曆史積澱。如果你在上海,十裏洋場恐怕找不到幾個類似的地名。你會覺得城市一開始就誕生在水泥地麵上。你會找不到自己的根乃至城市的根。我熱愛北京街頭巷尾那些帶著泥土氣味的地名,它們都是城市無法割舍的根須。
想起老北京,我就像回憶一座正在消失的鄉村。回憶它曾經一路搖曳的駝鈴,以及駱駝祥子們的往事。回憶老舍茶館裏的大碗茶和堂倌的吆喝。回憶天橋一帶贏得滿堂喝采聲的京劇,令我聯想到魯迅筆下南方水鄉的社戲。回憶提籠架鳥抑或懷揣蟈蟈籠的老人,他們長著一顆童心啊。回憶四合院上空起降的鴿群以及廣場上的風箏,如果廣場上能擺一副磨盤或碌碡,那就更像那麼回事了……隻是,記憶中的鄉村,已經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沉沒。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國際化的大都會:立交橋、霓虹燈,以及一座俱全的現代化設施。在有中央空調的高層建築裏,我卻懷念著露天庭院的故事會,還有那把祖傳的芭蕉扇。人類永遠渴望恢複鄉村的記憶,否則也不會創造出“地球村”這麼個概念。幸好我生活在北京,北京是一座留著最後的田園情調的都市,至少它那野趣盎然的地名(哪怕僅僅寫在站牌上)。可供現代人在鋼筋水泥森林裏望梅止渴。
在林語堂的時代,北京的田園情調還比較明顯。他說過:“北京城寬展開闊,給人一種居住在鄉間的錯覺,特別是在秀木繁蔭的庭院,在那鳥雀瞅瞅的清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和繁忙的大道不同,胡同縱橫交錯,彼此相通,有時會出其不意地把我們引到某座幽深靜謐的古刹……胡同的名稱最能體現其具有鄉土氣息的特色與風格。它們的名稱多由當地居民所起,因此總是那麼生動形象。名字用詞全是方言土語,並不求風雅。如羊尾巴胡同、牛犄角胡同……”明明是城市裏,卻能給人以“居住在鄉間的錯覺”,這肯定是一種很美好的錯覺吧。正如我有時候聽見那些大智若愚的街巷名稱,同樣會神情恍惚,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確實置身於一座現代城市。
若再追溯到馬可·波羅來元大都的時代,他眼中的北京城(時稱汗八裏),不僅僅是座大鄉村,而且是鄉村的大集市:“十二座城門外各有一片城郊區,麵積廣大。每座城門的近郊與左右兩邊的近郊相互銜接,所以城郊寬度可達三、四英裏,而且城郊居民人數的總和遠遠超過都城居民的人數。每個城郊在距牆約一英裏的地方都建有旅館,可提供各地往來商人的居住之所,並且不同的人都住在不同的指定的住所……凡是世界各地最稀奇最有價值的東西也都會集中在這個城裏,尤其是印度的商品,如寶石、珍珠、藥材和香料。契丹各省和帝國其它地方,凡有值錢的東西也運到這裏,以滿足來京都經商而住在附近的商人的需要。這裏在出售的商品數量比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多,因為僅馬車和驢車運載生絲到這裏的,每天就不下千次……”這在當時堪稱是全世界最大的集貿市場了,各個國家的商人都不遠萬裏來這裏趕集。可以想象出那摩肩接踵、以物易物的熱鬧場麵,人氣兒太旺了。
恐怕因為曆史上幾度的遊牧民族所占據,此地的人民,也頗具遊牧民族遺風。譬如飲食方麵,鼎鼎大名的涮羊肉,自然是蒙古風格。烤羊肉串也是一度很流行,街頭巷尾常有維吾爾族人燒烤的攤檔,北京人坐有長腳凳上,左手幾串羊肉串,右手一瓶小二鍋頭,有一種彎弓射大雕的豪情。有了這兩樣,日子似乎就變得挺滋潤了。北京人喜歡烈酒,對價廉物美的二鍋頭情有獨鍾,在這方麵他們可以說沒什麼虛榮心,二鍋頭是與他們最親近的一尊酒神,不見得就比茅台或人頭馬遜色。二鍋頭的滋味,也就是正宗的老北京滋味,它仿佛已成為北京平民生活的化身。北京人是很能平民化的,若是在上海人眼裏,肯定顯得有點土氣,像鄉下人。北京是座大鄉村,北京人在精神上也保持著村民或牧民的傳統,很難進化為穿燕尾服的紳士。但這正是其魅力所在:他們豪爽、大方、熱情、健談、超然物外,有原始的血性,在天地間響當當做人,他們無形中具備開闊的視野與開闊的胸襟。所以:“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壯士”,司馬遷所作的評價,估計今天也未過時。北京人,雖然以居住在首都而驕傲。骨子裏卻延續著鄉村的血統:生活方式不僅不夠新潮,相反還顯得有點古典。他們是一群守舊的或者就叫懷舊的城市人。他們對過去的記憶充滿眷戀。
對於北京這座城市也是如此。這座城市的想象力也許不夠豐富,但記憶力絕對驚人。它不像暴發戶,不像官僚,甚至也不像知識分子,在品質上它更像一個咀嚼著如煙往事的隱士。大隱隱於朝。大隱隱於市。絢爛之後歸於平淡。它真正是一座都市裏的村莊:都市的軀殼裏,卻隱藏著鄉村的靈魂……
皇城根
紫禁城是皇帝住過的大四合院,現在叫故宮。至於環繞巍巍宮牆的護城河,有一個挺俗理的名字:筒子河。弄不清這名字是咋起的。自從紫禁城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基本竣工,筒子河便已開掘成形了,並且構成城池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景山望去,筒子河恰如一根碧玉的腰帶,收束住皇氣逼人的宮牆及角樓。而外側,則是煙柳如織的街道、蒼苔斑駁的民居,洋溢著市井氣息。儼然兩重世界。這是皇權與民生接壤的地帶。
紫禁城周圍,約定俗成地稱作皇城根。住在皇城根,真正是住在天子腳下了。跟皇帝做鄰居,怎麼也算是一等公民吧。所以皇城根文化,是京味文化中最貴族化因而最驕傲的一種。屈指算來,紫禁城裏先後住過明清兩代二十四個皇帝。
皇城根地帶,住過的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不計其數。即使今天,風流皆被雨打風吹去,你在橫七豎八的胡同裏穿行,稍不留神,就會撞見遺留的某某王府,或某某官邸。想當年,可都是代表著皇恩浩蕩的“賜第”。皇城根的子民,怎麼能賜除盡骨子裏的那份優越感呢?
推而廣之,整個京味文化,都隱隱約約地被這份優越感籠罩著。
這份優越感在清朝時愈演愈烈。因為北京劃分為內城與外城,能夠躋身內城的,是清一色的八旗子弟。而原先的漢族居民都成了拆遷戶,紛紛把家搬到外城。泱泱皇城,寸土寸金。即使能在邊緣地帶安營紮寨的,也肯定不無來曆。即使不是正宗的皇親國戚,也算得上是皇帝的遠房親戚,沒一點裙帶關係,怎麼可能離皇帝那麼近呢?當時皇城根的居民,稱得上是世襲貴族,沾了皇帝的光,由國家供養著,不愁吃不愁穿,於是提籠遛鳥、唱戲捧角,甚至鬥蟋蟀、養金魚……這是一群在遊戲中生活的有閑階級,靠吃祖宗打天下的老本度日,相當於“食利戶”。
當皇權被推翻之後,樹倒猢猻散,他們也紛紛成了破落戶。隻是積習難改,仍然在懶散中保持著近乎荒誕的傲慢與偏見。
老舍的小說中有很多這樣的人物,譬如《四世同堂》裏的一位:“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京,能說全國尊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禦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他們怎麼也忘不掉自己年久失修的老屋,畢竟也是皇城根的建築,門前曾經車水馬龍、人來客往。其實那空空落落的栓馬石,已是現實對曆史的絕妙諷刺。老舍本人在正紅旗下出生時,八旗子弟的風尚已衰落了。
解放後,皇城根改叫黃城根了,恐怕是為了蕩滌這舊名稱裏的封建氣息。黃城根,再也不是八旗子弟的皇城根了。它進入了民主的時代。
但是皇城根的文化並未煙消雲散。直至今天,東黃(皇)城根一帶,與南河沿大街平行還遺存有一溜花鳥市場,街兩邊的店鋪頗具百科全書風格,什麼都賣:從花鳥蟲魚,到古玩字畫,甚至撓背的木製“不求人”也擺上了台麵。別的城市的旅遊商店,賣的大都是金屬或塑料泊工藝品,而這裏才是北京最典型的旅遊商品市場,能找到最有代表性的紀念品:要麼是活物,要麼是貨真價實的古董,譬如地攤上的幾枚綠鏽斑駁的銅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贗品……走在這條博物館似的露天街道上,你能感受到八旗子弟怎麼千方百計、別出心裁地遊戲人生,有關玩的點子,他們似乎都已想盡了。你會長歎:他們哪來那麼多時間,哪來那麼多金錢,哪來那麼多閑情逸致?這肯定很讓現代人困惑。如今這條街走過的,大多是看客,而非真正的“玩主”。花鳥市場的生意,肯定遠遠不如清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