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隆福寺

隆福寺早已名存實亡。如果今天我們按其遺址尋訪,絕對找不到史書裏記載的藏經殿、鍾鼓樓、藻井、禦碑,甚至連解放初期尚存的山門都無影無蹤了。舊有的建築全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頗具現代化商場規模的隆福大廈。來往的顧客口口聲聲念叨著隆福大廈(帶電梯,有空調,專賣名牌),幾乎忘掉此地曾經有寺。或許對於當代老百姓而言,最值得朝拜的是百貨商場,物質才是最權威的神明。於是就像患了集體失憶症一樣,把隆福寺的影子棄置腦後。隆福寺啊隆福寺,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未留下,隻留下了傳說,可惜這傳說也少有聽眾了。

然而隆福寺,在明清時極盛,甚至書麵記載時都要加上一個“大”字,譬如明代劉侗等著的《帝京景物略》,對其大加讚美:“大隆福寺,恭仁康定,皇帝立也。三世佛、三大士,處殿二層三層。左殿藏經,右殿轉輪,中經毗盧殿,至第五層,乃大法堂。白石台欄,周圍殿堂,上下階陛,旋繞窗櫳,踐不藉地,曙不因天,蓋取用南內翔鳳等殿石欄幹也……”尤其提及了中藻井,“製本西來,八部天龍,一華藏界具”,雍宮華貴,可見一斑了。至清代,隆福寺徹底變成了黃教的廟寺,由喇嘛們主持,而且藏經的數量不比雍和宮遜色。吳長元所輯《震垣識略》也描述了其來曆與現狀:“大隆福寺在仁寺坊東四牌樓大市街之西,馬市北,其街以寺得名,明景泰三年建,役夫萬人,撤英宗南內木石助之。其白石台欄。乃南內翔鳳等殿石闌幹也。本朝雍正九年重修。每月之九十兩日,有廟市,百貨駢闐,為諸市冠。所居皆喇嘛。有世宗禦製碑……”從中我們還能了解到,隆福寺的廟會在全城號稱第一,拜佛經商兩不誤。此地的商業意識看來是先天性遺傳。

民國時期,廟會照辦不誤,依然風風火火,是老北京市民生活的一大景。解放後名義上雖取消了廟會,卻將“東大地”的臨時性商場遷來,空地上搭建了許多帶鐵皮頂棚的露天攤檔,斷了香火的殿堂改用作倉儲,倒也能“擴大再生產”,隆福寺整個變成了熙熙攘攘的集貿市場。延續至六十年代,幾經翻修,並被正式命名為“東四人民商場”。

應該承認:這仍是廟會的一種新形式,或者叫新時代的廟會吧,至於完全推倒舊牆的製約,擴大麵積,讓一座現代化設施的隆福大廈拔地而起,則是改革開放後的事情。是時代使然,還是百姓逐步提高的物質生活需求使然?廟太小了,養不下來自各方的神仙?總之隆福寺麵目全非了。惟一對它表現出懷念之處,就是在新建的商廈頂層加了個廟宇飛簷造型的琉璃瓦屋頂。但這甚至還不能算“舊瓶裝新酒”,頂多算安了個老式的瓶蓋。

不管怎麼說,從隆福寺的興衰史能夠看出,它確實跟百貨生意有緣。鐵釘的營盤流水的兵,既是大雅之堂,又一直充滿著人間煙火味。所謂大雅大俗,就是這個意思吧!即使現在,隆福寺大廈門前,仍保留了一條賣水貨服務與風味小吃的老街,那熱鬧與嘈雜烙得人心裏熨貼得很,仿佛回到了老北京。從過往遊客眉開眼笑的模樣,你能約略辨認出當年市民們逛廟會時的神情……

隆福寺的故事,有些我是聽本地作家劉心武敘述的。解放初期他在隆福寺小學讀書,每天要四次穿過整個隆福寺。他說廟會裏賣各種吃的,糖瓜、麵菜、切糕、豆汁、褡褳火燒、灌腸、豆腐腦、焦圈和芝麻醬燒餅,使人至今回憶起來仍想咽口水。玩的就更多了,除了風箏、風車、蠟塑的小動物、泥子模子等土玩具,還有梳篦、豬胰子球、假發等舊貨,最讓人過眼癮的是耍大刀賣藥的、變戲法的以及看“西洋鏡”(小電影)的……當然,他忙裏偷閑還隔著緊鎖的門扇窺視了殿堂裏的佛像和穹窿上的藻井,仿佛探測到另一個世界的奇跡,雖然這奇跡蒙蔽在陽暗的老光線裏,並且落滿了塵埃。多少年後,當那殘存的神跡也煙消雲散,他痛心疾首:我重訪了隆福寺,也就是去了東四人民市場。我發現所有的殿堂及其他能讓人想起隆福寺那座寺廟的建築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連一根漢白玉欄杆,一副窗欞也找不見了,我便問他們:是什麼時候拆光的?為什麼將它拆光?沒有誰能回答這些問題,因為曆史一向是沉默的,是個麻木的啞巴。書生也隻能以一聲長歎來悼念了:“嗚呼,世界上最壯美的藻井,那連故宮三大殿、養心殿、雍和宮都遠遠不及的隆福寺藻井,那中國古代建築史上最珍奇的孤例,我們是再也看不到了。隆福寺,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純粹的書籍上的影子寺院。”再後來,他目睹燈火通明的隆福大廈,還有什麼新的感觸嗎?或許,變得更加無奈吧?隆福大廈裏,供奉的是財神爺。

隆福寺的鍾鼓樓、塔院和書陀殿,清代曾遭火焚,留下了一小片廢墟。據說是值勤的喇嘛打瞌睡碰倒了油燈,撲救不及。這仿佛也是有遺傳的。1993年前後,日進鬥金的隆福大廈也發生了火災。那時我住在離隆福大廈不遠的沙灘,夜裏被消防車的警笛驚醒,走到街上一看,半片夜空都被映紅了,空氣裏都帶著焦糊味。許多市民心疼壞了:隆福大廈失火了,那燒的可都是錢啊。玉碎宮傾,寶貴繁華全被付之一炬。後來從報紙看到調查結果,才知是值夜班不夠仔細,電線短路造成的。這也是一段令人痛心的插曲。今天我們看到的隆福大廈,是在火災的廢墟上重建的,而且規模更為宏大了。

劉心武把隆福寺形容為“影子寺院”,這說法挺耐人尋味,隆福大廈,能算是隆福寺在新時代的化身嗎?或者說,僅僅是遺址上的新建築?逛隆福大廈,雖然大理石地麵光亮可鑒,卻照不見隆福寺古老的影子,我仍然放輕步履,生怕踩痛了一座名刹殘留的神經,那看不見的神經末梢,構成地下的根係。

法源寺

風聞台灣李敖的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街頭巷尾的書肆便爭相擺出該書重印的版本,許多人是通過這本書才知道北京有個法源寺的。法源寺每天的遊客劇增,而且幾乎人手一冊《北京法源寺》,按圖索驥,一路打聽而來。我想,賣門票的管理員感觸最深:法源寺的命運,怎麼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在此僅以本人為例,雖然長期寓居京城,卻一直不知曉法源寺在地圖上的哪個角落,更不曾有過振衣踏訪的雅興。看來真應該感謝海峽彼岸的李敖,使法源寺像一般沉船被打撈出記憶的水麵。當然,更應該感謝諾貝爾。

法源寺居然跟大名鼎鼎的諾貝爾產生聯係,而且很明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因為李敖的這本《北京法源寺》數年前就在大陸出版過,但讀者寥寥。自從獲“提名”的消息傳出,頓時顯得洛陽紙貴,不可同日而語。我想對那些排隊購書(甚至持書慕名而來)的人們提一個問題:你們是真愛法源寺呢,還是更愛諾貝爾?但願法源寺重新受到關注,並不是人們愛屋及烏的結果。

作為中國人,必須檢討自己:對法源寺的關心太少了。甚至可說,它一直處於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塵埃滿麵,默默無聞。外地遊客來北京,都是為了看天安門、逛故宮、爬長城的,沒有誰想到去法源寺添一炷香火,它甚至算不上一個旅遊景點。甚至許多本地人都不了解自己擁有法源寺這麼個偉大鄰居。我為法源寺的沉寂感到悲哀。又為它的複出感到驚喜。我是急急忙忙打一輛出租車去尋找法源寺的,手捧李敖的書還沒來得及細看。但客觀地說:這堂課補得還是太遲了。

北京地區寺廟太多,曾供奉過各方神仙,但在無神論的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們,對此已熟視無睹,很難對哪一座歎為觀止。法源寺可不同尋常,它堪稱北京城內現存曆史最為悠久的著名巨刹,始建於唐貞觀十九年(645)年,說起來也有一千三百多歲了,是老人中的老人。據傳係唐太宗為悼念東征陣亡將士所建,故原名憫忠寺。曆經遼、金、元、明、清各代,屢遭劫難,最嚴重的一次是遼代清寧三年的大地震,使這艘佛海中的巨輪牆傾楫毀,但它終於從廢墟中站立起來了。我們今天所見法源寺的規模,基本上是遼代道宗時重修的布局建築,隻不過周邊範圍有所收縮。憫忠寺是在清雍正年間正式改名為法源寺的。大雄寶殿內高懸有乾隆皇帝禦書“法海真源”匾額。淨業堂裏原供奉有唐僧玄奘法師頭頂骨,可惜後來失盜了,不知淪落入何人之手。

法源寺是中國佛學院院址,“文革”後又增設了中國佛教圖書館。寺廟內佛像、文物頗多,很值得去燒燒香的。確切的地址是:宣武區教子胡同南頭東側。不知李敖寫《北京法源寺》時,是否確實踏上過這方聖土,還是僅僅憑藉史料與想象?他作為島民,是如何理解遙遠的法源寺的?不管怎麼說,他寫這部書,就等於遙遙地給法源寺點了一炷香。他心理上與法源寺的距離,比我們大多數人都要近。

今法源寺方丈院辟為“房山石刻展室”,藏有房山雲居寺石經全部拓片。由法源寺我又想到了雲居寺。按道理雲居寺比法源寺還要古老,始建於隋朝(時日智泉寺),隻不過隋時房山屬涿縣,離北京(時稱幽州城)約七十多公裏,今天已劃入北京西南郊,叫房山區。雲居寺因藏有成千上萬塊佛教石刻經板而令世人矚目。1956年,國家開始進行發掘,曆時三年就從壓經塔下地穴和石經山九洞中清理出自隋朝的刻經石板14000多塊。而其中的第五藏經洞(稱雷音洞)四根石柱雕有小佛像1056尊,四壁還嵌有雲居寺創始人靜琬法師早期所刻經板146塊,這一項目隋至明曆經千載、被稱為我國繼萬裏長城、大運河之後的又一浩大工程,便由此發端了。這奇特的工程不僅需要錘、鑿、膂力與血汗,更需要世代相傳的誠心與恒心。瀏覽著深刻進石頭裏的那恒河沙數般的細密字跡,才知道什麼叫做“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如今被稱為世界上最大的石刻圖書館。又有人譽之為“北京敦煌”。

除了法源寺、雲居寺之外,北京著名的古刹還有天寧寺、潭柘寺、崇效寺、報國寺、碧雲寺、隆福寺、萬壽寺、黃寺、大鍾寺、雍和宮,等等。我們應該重新將其一一認識。它們對於我們今日的生活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白雲觀

對道教有興趣的人,恐怕都知道北京的白雲觀。此乃北京最大的道觀,被譽為“道教全真第一叢林”。唐開元年間已成規模,原名天長觀;金時改稱太極宮,元時又叫長春宮,因為掌門的道士即大名鼎鼎的長春真人邱處機。

邱處機曾分別拒絕了金朝皇帝和南宋皇帝的召見,似乎頗有隱士之風。然而當成吉思汗遣信使持手諭相邀,他卻心花怒放地前往漠北晉謁如日正升的元太祖。據說他在使者尚未登堂入室之前就有預感了,吩咐弟子:“趕快替我整理行裝,皇帝派人來召見我了,我要去了。”成吉思汗的詔書裏希望他效仿薑太公、諸葛亮來輔佐自己成大業。邱處機確實做了一回薑太公:鉤到一條大魚。或者說,仙風道骨的他,也難以回避、擺脫名利的誘惑。

好在邱處機對曆史所起的作用還是較積極的。他根據“清心寡欲方能長生不老”的道家思想,向大動幹戈的成吉思汗進諫;治國當以敬天愛民為本,要想統一天下並長治久安,就不可嗜好殺戮。不知草原上的霸主是否因此而放下屠刀,但當時確實做出聽進耳朵裏的樣子,命令史官逐一記錄。後來又封其為大宗師,賜號“神仙”,讓他居住燕京長春宮,執掌天下道教。從此邱處機便很少離開長春宮,甚至死後也安葬在宮內,長春宮因此改名為白雲觀,有懷念的意思。應該說,白雲觀是因為這位姓邱的真人而出名的。

白雲千載空悠悠,當年的大漠孤煙、鐵馬冰河乃至金玉良言皆已成往事。而這幢層樓曲廊的建築卻保留了下來,供後人憑吊。出西便門(而今已無城門,卻有一平地而起的立交橋代替)約一裏路,便可望見白雲觀的香煙嫋嫋。香煙,畢竟比硝煙要安逸,而且比炊煙更超脫。因此這一裏路最好步行,乘公共汽車或打的都多多少少會破壞古老的意境和浪漫的遊興。與白雲為伍,誠不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