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動再一次感到了它的強大引力。

三個姑娘把救生圈還給他。胖姑娘問:你真不收錢?

發動定了定神說:龜孫才收錢呢。

三個姑娘便“咯咯咯”笑作一團。

蘇夢回身向著大海,抬起雙手理了理又黑又濕的長發,說:這兒真美,我明年還來!

發動急忙說:來吧來吧,你還是用我的救生圈!

蘇夢衝他點點頭,笑一笑,與同伴走向了衝洗房。過了一會兒,發動看見她們穿好衣服從裏麵出來,走向了浴場外麵的停車場。她們坐上一輛出租車走後,發動癡癡地站了片刻,突然抓起蘇夢用過的那個救生圈,套在身上,箭一樣地撲向了海裏。他遊到離岸較遠的地方,仰躺在海麵上,一邊隨波逐流,一邊閉著眼睛回想蘇夢。

他眼前一直晃動著那個黑棗,那個蟬兒,那個漏點,那個黑洞。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隻小船,桅杆高高地挺著,正打著旋兒急遽地靠近那個黑洞。波濤洶湧,大起大伏。突然,他全身一陣酥麻,不知什麼東西從桅杆上噴射而出,隨後他便墜入了那個無底的黑洞……

這是發動來到世上十五年來從沒有過的體驗。等到終於從黑洞中浮出來,他躺在海麵上看著藍天白雲,無聲地哭了。

晚上收攤回家,發動把那個救生圈帶回家中。他用黃漆在上麵加了個“夢”字,掛在自己睡覺的屋裏,再沒拿到海邊去。

秋天來了,海涼得不能再下了,發動便和別人一起收了攤子。把那垛救生圈拉回家裏,發動無所事事,整天和幾個同齡夥伴打牌、閑逛。他娘說:發動你也不小了,光這樣玩還行?等你爹出海回來,幫他卸魚撿魚加油加水去。發動擰著脖子說:我不屑幹!周少桂把這話說給劉傳經聽,劉傳經卻不以為然,說:船上的活兒不差他,他愛玩玩去。

玩過一個秋天,發動退去了一層黑皮,又恢複了原先的膚色。不過,周少桂發現,兒子的臉上卻少了血色。尤其是早晨,兒子雖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但還是一臉的倦容,成串的哈欠。周少桂問:發動,你晚上睡不著覺?發動這才紅著臉說:睡著睡不著,用你管嗎?周少桂便搖搖頭,不再吭聲。

一個冬春,發動都是這樣的臉色。然而到了初夏,發動的臉卻一天比一天紅潤。他一趟趟地往海邊跑,一圈圈地在那裏轉悠,回來便連聲咕噥:快了,快了。這天回來,他找來一輛拖拉機,把那些救生圈連同寫了“夢”字的那一個全都拉到了浴場。周少桂跟去看看,海邊哪有別人出攤?發動是第一個呢。

然而,發動卻像站崗的士兵一樣守著攤子,精神抖擻地迎候著寥若晨星的遊客。

氣溫一天天升高,浴場又呈現出熱熱鬧鬧的樣子。與上年不同的是,發動無論是做生意,還是與夥伴玩耍,都有些心不在焉。這天,有個夥伴問他:你他媽的跟個暈蛋似的,怎麼啦?發動說了實話:我等一個人。接著,他就講了那個蘇夢。夥伴們“哇”地叫了一通,說你小子想吃天鵝肉呀?等你吃著了,也讓給咱們一口!發動惱了:放你奶奶的大驢屁!夥伴們說:俺不跟你爭吃,等她再來,叫俺看看行吧?發動說:看倒是可以,但也不能多看,最多看個兩三眼!

又等了半個多月,這天發動正在攤子邊坐著,忽聽身後一個女聲說:找著了,找著了。發動回頭一看,立即心花怒放——他日思夜想的蘇夢終於來了。她還是穿著上下兩半截的泳衣,還是露著那個要命的肚臍。發動跳起身來正要跟她說話,蘇夢卻跟她旁邊一個小夥子說:就是這孩子,他的救生圈不要錢。發動一看,蘇夢身邊隻有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小夥子隻穿一個遊泳褲頭,褲頭裏鼓鼓囊囊的。他立即充滿敵意地看著他說:誰說救生圈不要錢?龜孫才不要錢!小夥子說:要就要唄,多少?發動說:一個二十!蘇夢驚叫起來:哎呀,你這不是敲竹杠麼?發動說:我還想敲鐵杠呢!

小夥子搖搖頭,牽著蘇夢的手走了。他們去了另一個攤子,一人租一救生圈,然後手牽著手下了海。

發動不知道那個上午是怎麼過來的。他坐在沙灘上,眼裏噴火,鼻孔裏噴氣,手抓一把沙子狠狠捏,反複地攥,仿佛要把它榨出油來。他不想往水裏看,可又忍不住去看。看到蘇夢和那個小夥子無比開心地戲水,笑鬧,他又痛苦地將眼睛緊緊閉上。

一個叫舵的夥伴從水裏竄上來,跑到他跟前問:哎,你那個夢中情人今天來了沒?發動說:來了。舵說:在哪裏?快叫咱看看!發動便指給他看。舵看看說:操,還領了個戴眼鏡的呀?發動你生不生氣?發動說:甭提了,我肚子疼得厲害。舵說:咱們糟蹋一下眼鏡,潛過去牽著他的腿,灌他一肚子海水!發動說:中!

兩個半大小子就肩並肩下了水。

走到海水齊胸處,離蘇夢和那小夥也近了。發動看見,那兩人雖然各套一個救生圈,卻分別伸出一隻手,緊緊地牽著對方。發動盯著蘇夢那隻雪白的胳膊看了片刻,猛喘兩口粗氣說:回去!舵不解地問:回去幹啥?發動說:我說回去就回去!

兩個半大小子又肩並肩上了岸。

上岸後坐著,舵笑笑說:人家說,無毒不丈夫。我看你是白搭了。

發動說:不,老師講過,不是無毒不丈夫,是無度不丈夫。

舵說:好,你有度,你有度!你這個孬樣兒,就是娶來老婆,也是個當王八的料!

發動讓他說惱了,猛一下把舵撲到,兩手就掐向了他的脖子。舵不讓他掐,一張口就咬了發動的胳膊一口。接下來,倆人就在海灘上翻滾著扭打起來。發動也不知自己怎有那麼大的勁頭,他將舵一次次地摁在身下,並且掄起拳頭猛打猛揍。後來舵說:發動,我告饒了!我告饒了!然而發動還是摁著他不放。

一些遊客跑過來,把他們生撕硬扯地分開了。這時二人身上臉上都有了傷,卻還是站在那裏怒目相對。

舵跺著腳罵:你個狗日的!你沒撈著那女人,也用不著在我身上撒氣!

遊客們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是因為女人!這麼大就為女人幹仗,雞巴毛長齊了嗎?

發動害羞了,一扭身跑出二百米遠,鑽進了廁所。

他找一個隔間蹲下,抱著腦袋,呼呼地喘息,好大一會兒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等他走出廁所,遊客們早已散去,舵也不知去了哪裏。他回到攤子邊,將目光投向水中,想看看蘇夢是不是還在那裏。

他瞅來瞅去,卻見不到她的影子。

他不死心,幹脆跑到水邊,從南到北走了一趟,仔細地分辨水中的每一個女人。可是,哪一個女人也不是蘇夢。

蘇夢走了。

淚水突然從發動的眼中噴出。他撲到水中,猛吸一口氣,像個海狗一樣潛遊到剛才蘇夢呆過的位置,張開大口,“啊啊”地叫了起來。

鹹丁丁的海水,灌滿了他的口腔。

在餘下的日子裏,發動像個蔫瓜一般,一天到晚無精打采。夥伴們都知道了他的心事,時常跑過來取笑他,說他害了相思病了。發動也不理他們,隻是蔫蔫地躺在攤子旁邊,眼瞅著藍天發呆。漸漸地,夥伴們不再來找他玩,他更加孤獨更加沉默。

這個夏天過去,發動又回到了村裏。他將那個寫了“夢”字的救生圈放在自己床頭,接連幾天躺在屋裏。周少桂天天嘟噥:你這孩子,大秋天下什麼蟄呀?快出門走走去!然而發動不聽,依舊躺在那裏。

劉傳經出海回來,聽老婆講了這事,衝到兒子屋裏跺著腳罵:操你媽的,你看你個熊樣兒,像個男人嗎?老子像你這麼大,已經上船三年了!發動讓他罵得惱了,便蹭下床來,趿拉著一雙拖鞋去了街上。

他不想再找舊日的夥伴玩,在街上逛悠了一會兒,看到大槐樹下有一堆老頭在下象棋,便站在旁邊觀戰。那是一幫在海上折騰了一輩子的老漁民,眼下都不再上船,天天在這裏湊夥下棋。他們用粗糙的大手“啪啪”地挪動著棋子,高門大嗓地叫罵,起哄,煞是熱鬧。發動看著看著就看迷了,直看到天黑下來老頭們散夥收攤。

此後,發動天天去看,除了刮風下雨,沒有在家的時候。知道了兒子的行徑,周少桂又嘟噥了:常言道,老不幹少事,少不入老行,你怎麼混到老頭堆裏去了呢?發動撅著嘴說:我就是老了嘛!吃罷飯還是去。周少桂把這事說給劉傳經聽,劉傳經說:隨他去吧,他愛幹啥幹啥,咱有兩條大船,還能餓死了他?

大槐樹葉落葉生,發動看棋看了將近一年。

夏天又到了,浴場上遊客增多,各類生意也又紅火起來。然而發動還是天天看棋,沒有出攤的意思。劉傳經這時已經休漁在家,看到兒子這樣,實在忍無可忍,就在一天早飯後將發動攔在了家中:發動你還知不知道好歹?一年四季你玩上三季還不行?到了夏天你連攤子都不願出?今天你必須給我去!說罷,就找了一輛拖拉機,將救生圈搬上,再將兒子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