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

冬天,是被喜事充斥著的季節。忙了一輪春耕夏鋤秋收,大體上把肚子安頓好了,莊戶人又去考慮人口繁衍的事情。那些到了婚齡的大男大女便成了大夥關注的目標。沒對象的,人們忙著給他們找對象;有對象的,父母張羅著為他們辦喜事。於是,冬天的山路上,媒人們穿梭奔走,送親的隊伍迤邐而行,讓人感受到一種勃勃的生機。

小葵和小蘇也都在這個冬天結婚。她們二人的父母都是同一種意見:閨女二十三了,該叫她出門子了。他們讓媒人去和親家協商,親家也都表示同意。於是傳啟,查日子,一個定在臘月十八,一個定在臘月二十。

小葵小蘇不是一姓,因為同住一條街,同在一個生產隊,二人從小就熟,比親姐妹還要好。尤其是長成大姑娘之後,她們上工肩並肩,下工膀靠膀,到了晚上又必定跑到一塊兒,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說話。說些什麼呢,怕人的,不怕人的,無話不說。她們都覺得,在這世上隻有對方才能懂得自己,才能安慰自己。經常是說著說著夜深了,兩個姑娘就幹脆睡在一處。到了被窩裏,你擰我一把,我掐你一下,咯咯咯,咯咯咯。鬧上一陣,二人往往摟作一團道:唉,咱姊妹倆要是一輩子不分開有多好!

然而她們的這種願望注定無法實現。在三四年前,兩家父母便開始給她們找婆家,媒人托了一個又一個。她們氣得夠嗆,又瞪眼又跺腳。小葵說,你說這人,為啥非要找婆家呢?小蘇說,就是,不找婆家難道就不活啦?二人相互約定,誰給介紹對象也不答應,男人就是長得像電影演員,家裏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決不動心。這麼撐了兩年,到了去年冬天卻撐不住了,因為兩家父母的態度一致地強硬起來,聲稱不管她們同意不同意,都要把婆家定下。於是,她們隻好跟著爹娘去相親。在山路上與對方離得老遠掃上幾眼,連小夥子是什麼樣子也沒看清,爹娘就說行嗬行嗬。這樣,小葵定下了王家嶺,小蘇定下了陳家窪。臘月二十六,兩個小夥子都來送年禮,一人背來了四個大鍋餅,把他們的老丈人老丈母娘喜得齜牙眯眼,兩個姑娘卻對他們冷冰冰的,隔二尺躲上三尺。小夥子放下年禮,吃過飯便走了。小葵找到小蘇問,怎麼樣,大鍋餅香吧?小蘇說,香個屁,還不如狗屎哩!兩個姑娘就哈哈大笑。

過了年,婆家捎訊過來,讓她們去住上幾天。這是風俗,是無法抗拒的,小葵小蘇隻好決定去。臨走的頭一天晚上,小葵對小蘇說,這回咱們看誰經得起考驗。小蘇對小葵說,誰經不起考驗就是個賤貨!第二天,她們各自挎上娘給蒸好的饃饃,一個出村去了東,一個出村去了西。三天後回來,她們到了一起都紅著臉不說話。過了半天,小蘇說,我先坦白,我叫那個王八羔子親過了。小葵說,我也坦白,我叫那個畜生摸過了。而後,二人一同低頭歎氣:咱真沒有誌氣,真是賤貨!

仿佛是為了彌補,此後二人更加親密了。除了回自己的家裏吃飯,其他時間都在一塊兒。有好幾回,隊長安排活兒,不經心地把她倆分到兩處,她倆竟然與隊長吵鬧起來,非要到一塊兒不可。有的姑娘看她倆這麼好,說,你倆好得跟兩口子似的。小葵小蘇一齊歪起小臉道,就是兩口子,就是兩口子,怎麼著吧!

然而,現在她們的喜日子已經定下,再過半個來月就要出嫁了。小葵小蘇真地慌了,都說,哎呀,咱姊妹真要分開了!一個去王家嶺,一個去陳家窪,中間隔著二十多裏路,還不知多長時間才能見一回麵呢!兩人就抱在一起哭,哭得四隻眼睛像一對爛桃,二人肩膀上都是對方的眼淚鼻涕。

哭過一場,二人商量道,咱們姊妹一場,無論如何也得留下個影像,等分開了好有個念想。再說,咱們長到二十三歲,誰也沒有照過相,應該開它一回洋葷。商量好了,便向各自的父母要錢。哪知這錢要得不易,小蘇回家說了這事,她爹咧咧嘴說,莊戶人照啥相呀,那照相機是喝血鬼,喝了血才能留下影子,你就不怕傷了身子?小蘇知道爹是疼錢,就賭氣說,不怕,留下個影子,死了也值!她娘急赤白臉地道,聽這丫頭說的啥話!她爹你快掏錢給她!老頭便嘟嘟噥噥地掏出了八毛。小蘇拿著錢來到小葵家,小葵則拿出一張一元的票子在她眼前晃。小蘇說,夠了,夠了,這些錢除了照相,咱還能買點兒別的。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姑娘就換上一身好衣服,臉上搓了一大把雪花膏,興衝衝出了村子。村子離縣城四十裏地,她們想早早趕去把事情辦完,下午再趕回來。時令正在“二九”,小北風一口口咬她們的臉,一下下拱她們的胸腹,她們隻好把頭巾在下巴上係緊,把袖著的兩手緊捂在身前,一步一步向前疾走。

走過一道道山嶺,越過一條條山溝,日上三竿時她們邁上了一條公路。這路雖然又寬又平,她們卻覺得很不好走。聽見叭叭叭叭,她們急忙躲到一邊;聽見丁鈴鈴鈴,他們也急忙躲到一邊,恐怕叫車撞著。

走到日頭高高掛在東南,她們看見了縣城。一大片黑壓壓的平房之上,樹了好幾根大煙筒,還樹了好幾座樓。三年前,她們是來過一次縣城的,那次她們沒照相,也沒買東西,隻是為了看看縣城的模樣。當時她們最納悶的就是,煙筒那麼高,燒火的鍋該有多大。小葵說,得跟院子那麼大;小蘇說,得跟麥場那麼大。她們爭論不出個結果,就決定到煙筒那兒考察考察。然而等她們來到其中一根下麵,卻被一圈院牆擋住了,看門的人不讓進,她們想問又不好意思,所以至今還沒弄清這個問題。

走進縣城,她倆急急惶惶,一邊躲避著行人車輛,一邊去找全縣惟一的那家國營照相館。向人問了一次又一次,終於拐到那條街了,忽然又發現那條街已經不通——有三輛大汽車正向這邊慢慢開過來,後麵跟了黑壓壓一片喊口號的人。仔細一看,原來那汽車上都站滿了人,外麵一圈低頭弓腰,胸前掛著大牌子,他們後麵則是些當兵的,一個個都背了鋼槍。小葵和小蘇便退到街旁看,眼和口統統傻張著。她們看不明白,就去問身邊的人。身邊的人說,這是搞“一打三反”運動,那些掛牌子的人便是運動對象,遊完了街要去坐牢的。聽了這些,兩個姑娘又往車上看。然而汽車已經開走,隻有呼喊口號的人像龐大的豬群一樣在她們眼前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