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可以用坦然的心態看待,以為是去了另一個天國,現在卻怕得要
命,因為科學實實在在地告訴了她另一個天國的不存在。
如果另一個天國不存在,那麼生命去了哪裏?
奶奶的痛苦表現在每天天不亮就睡不著覺,五點鍾不到就起
床,我常常能聽到她一聲聲的咳嗽響在黎明的前夜,感覺到一個老
邁的生命對人世間的依戀。
奶奶問我,月亮之上到底有些什麼?
我說,有嫦娥、玉兔,還有桂花樹。
奶奶走後的某個晚上,月亮很圓。我從網上下載了一首《月亮
之上》,一個人靜靜地聽了大半夜:“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
夢想在自由地飛翔;昨天遺忘,風幹了憂傷,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
茫的路上,生命已被牽引,潮落潮漲,有你的遠方,就是天堂。”
是的,有你的遠方,就是天堂,哪怕月亮之上,真實得隻剩下
一片荒涼
蘿卜青菜
母親的菜園裏有兩樣東西讓我印象深刻,一個是蘿卜,一個是
青菜。種植的時候,蘿卜種子和青菜種子沒有什麼區別,都是一小
粒一小粒的。為了增加它們的成活量,一個坑裏往往需要放上七八
粒,然後掩上薄薄的炭木灰肥。種子發芽後,長出了嫩嫩的葉子,
這時看起來也沒什麼區別,都是一小棵一小棵的。母親往往要把那
些長得瘦小的菜苗分揀出來,一個坑裏就留下一兩株長勢比較好
的。分揀後的蘿卜和青菜,從此有了很大區別,一個鉚足勁往下
長,一個鉚足勁往上長。
夏末秋初是蘿卜生命中最出彩的時候,這時的蘿卜地上地下全
麵發展,地上鬱鬱蔥蔥的是蘿卜葉,一擼一大把,是養牛喂豬的好
飼料;地下白白淨淨的是蘿卜,細皮嫩肉,營養豐富,炒肉片或者
煨骨頭湯都是上品;生吃也可以,人口極脆,甜津津的。相比之
下,青菜就有些差強人意,隻長葉子不長根,就是葉子也像個黃臉
婆,經常有蟲子把它咬得斑斑點點;就算不計較這些,把它下鍋炒
熟了,口感也不好,帶點苦味。秋初的時候在心裏做比較,覺著蘿
卜比青菜強多了。
然而到了秋後,一場霜接著一場霜過後,蘿卜的葉子受不了苦
寒,開始萎靡不振,泛黃泛白,最後相繼枯死;埋在地底下的蘿
卜,從周圍攫取的營養,看起來白白胖胖的,但隻要切開,就發現
都是空心的,且肉質疏鬆,連豬都不願多吃,吃多了會瀉肚子;而
此時的青菜,貼地生長,再也沒有了蟲噬之苦,出落得青翠欲滴,
像要冒出油似的。這時的青菜,人口會帶點甜味,甜裏帶點幹脆,
是四季中最好吃的時候。母親說,秋後的蘿卜中看不中用,早就不
是當初的那個大蘿卜了;而秋後的青菜,經曆了一番寒霜苦後,卻
長得越來越旺,吃起來也越來越甜了。
母親的話很樸實,卻讓我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蘿卜青菜,
各有所愛,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選擇,蘿卜選擇的是先甜後苦,
而青菜選擇的是先苦後甜。
空穀幽蘭
“幽蘭在山穀,本自無人識,隻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接觸
到這首詩的時候,蘭花已伴隨著我在故鄉的山村裏生長了十一年,
那時的我還是個上午讀書,下午放牛的“兼職”放牛娃,從來沒有
感覺到蘭花跟山路邊的杜鵑、映山紅有什麼特別稀罕的地方,要說
有,也許是蘭花有點香,比較討村裏那幫小丫頭們的喜歡吧。
每年三月開始,故鄉小河邊的迎春花總是最先開放,一簇簇黃
色的小花結在一條條柔柳似的細枝上,狀如黃色的蝴蝶落在枝頭,
這種花在河邊開得很寂寞,村民們睬也不睬,隻是在編柵欄什麼的
時候,倘若柳條不夠了,才會很偶然地想起迎春花的那些細枝;映
山紅基本上是開在迎春花後麵的,顏色有很多種,山村最常見的是
紅色、粉色和白色,它們喜歡紮堆開放,往往是一開就是一個山
頭,開得潑潑灑灑、燦燦爛爛,紅的勝火,白的似雪,紫的如霞。
映山紅在山頭開得特委屈,村民們不太喜歡,原因據說是這種花聞
了會塌鼻子的,偏偏村裏就有一個叫李高的長輩,鼻子塌在嘴巴上
基本就剩兩隻孔了,這讓我們非常畏懼,也沒搞清楚塌鼻子與映山
紅到底有什麼關係,就下決心要砍掉它們,偏偏映山紅的枝千很
脆,砍下來做柴火燒是最適合不過的了。
比較起來,隻有蘭花最好了。除了花香討巧以外,花期也最
長,春有春蘭,夏有夏蘭。春蘭在山村以白色居多,莖很短,葉兒
四分,中間羞羞地捧出那麼一朵兩朵來;夏蘭就要大氣多了,莖高
高地挺出到葉兒外邊,莖上有柄,柄上連花,花瓣像是美人指,纖
纖柔柔,潔白無瑕,花瓣中間笑笑地抿出粉點的美人舌,很討人喜
歡。至於山裏蘭花的種類,從來也沒有人深究過,我也不清楚,長
大後看到報上有名貴蘭花賣到幾百萬的高價時,曾經想過用蘭花致
富。可等我辛辛苦苦把蘭花從大山請出來做樣品後,蘭花卻不肯配
合,無論怎麼精心嗬護,當年帶花骨朵兒的可以開一季,此後就靜
默著,整個春天夏天瘋狂的隻長葉子,不開花。終於明白,此物隻
應那山有,質本潔來還潔去,任何功利的東西都不好強加於它。
蘭花是很難尋覓的,雖然故鄉滿山都有蘭花,然而即便是土生
土長的人要找到它們也殊非易事,一定要靜下心來,於山間行走之
時,偶然一縷兩縷的幽香飄來,那就是你和它有緣了一撥開周邊
草叢,一朵幽香陣陣的蘭花淺笑盈盈地立在萬綠叢中,等著你的
發現。
愛已逝
他在劇目室從事劇本創作的時候,我還沒有去;我去的時候,
他離開這個世界有一年了。
有關他的故事,我是從別人那裏聽說的。他是很有才氣的一個
人,也受過很多苦。以前是劇團裏跟班的,做些打雜之類的活,空
閑時就在台旁看演員表演,然後在紙上塗抹。有一天,他把塗抹的
東西給劇團的導演看,導演被他的才氣所折服,這就有了他的第一
部滑稽戲《樂在其中》,從此一發不可收,他的戲開始走出了市,
走出了省,走向了全國,並在全國刮起了一股滑稽戲的風。有女人
開始被他的才情所折服。女人長得水靈靈的,細腰、大眼睛,笑起
來有兩個小酒窩,很好看。像所有青春年少的人禁不住愛情的誘惑
一樣,他迅速地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全心全意地愛,愛得毫無
保留。
這本來是一個極好的才子佳人戲,可是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女人是他最好朋友的老婆,那個朋友在他苦難的時候曾經給予了他
無私的幫助。他一次次的猶豫,一次次的彷徨,最後終於抵製不了
內心的呼喚,把女人摟在了懷裏。女人和朋友離婚了,嫁給了他。
他從此被釘在了道德的十字架上,但他無怨無悔。他工作的地方是
一個小院,有翠柏常年鬱鬱蔥蔥。很多時候,他就和女人手牽著手
從翠柏下走過,說一些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之類的話,他們是幸福
的。如果故事到這兒結束那就是一出喜劇了,可是造化弄人。隨著
他的名氣不斷上揚,許多有錢的老板開始請他寫戲,這中間就有一
個最後成了他的對手,俘獲了他老婆的芳心。曆經三年的折騰,他
的漂亮老婆最後還是跟別人走了,去過她所向往的更高層次的生
活。他從此一蹶不振,朋友的怨恨、妻子的背叛、別人的冷語,使
他的生命之花最終開到第四十七個年頭的時候就猝然凋謝了。
他的名字叫張宇清,是全國有名的滑稽戲劇家。很多個夜晚,
我坐在劇目室一大堆古書裏,張皇四顧,仿佛看見他坐在我的前
麵,吸著一支煙,臉色蠟黃,兀自伏案疾書,寫下了一卷又一卷令
人開懷大笑的滑稽戲,從《土裁縫與洋小姐》一直寫到《多情的小
和尚》、《諸葛亮與小皮匠》……
愛已逝,縱然他遺留下了那麼多的笑聲,也終是掩蓋不了內心
深處那一抹刻骨銘心的痛……
永遠的同學
最近,他老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見中專時候的同學,大冬天
裏,外麵雪花飄飄,他和同學們擠在一個廢棄的窯洞裏,冷得不
行;其中有一個跟他說,你往裏麵去點吧,外邊太冷。可是裏麵的
空間很小,那同學就把位子挪了一下,移到了外麵,剛好幫他擋住
了刺骨的風。
他努力地想要記起那個同學的名字,卻發現根本想不起來;也
是,中專畢業後十餘年,除了個別同學還有聯係外,其他的同學都
不知漂到了哪裏。
在他的印象裏,他們那一屆中專班命運多舛。1994年考人中專
的時候,因為是國家包分配,畢業後意味著多多少少都有一個鐵飯
碗,因此錄取分數線遠遠高於普通高中;許多來自農村的成績好的
學生,為了把戶口遷到城市,也為了早點工作,放棄了可以上省重
點高中的機會;可是到了1998年他們畢業的時候,整個形勢都發
生了改變,國家不再包分配了,他們要自己麵向市場找工作;而且
由於大學擴招,投向市場的大專生、本科生越來越多,他們區區一
個中專學曆,在就業市場的競爭難度可想而知。
他常常想,畢業這麼多年了,同學們都去了哪裏?他們過得還
好嗎?
他跟當時他們班的老班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搞一場同學聚會,
為了不讓同學們增加經濟負擔和心理負擔,他給這次聚會找到了一
個由頭,那就是自己買彩票中了一百萬;至於目標呢,他和老班長
一致認為,務必要做到當年的每個同學都參加,一個都不能少,不
管是窮,還是富,是貴,還是賤。
他們采用串聯的方式分頭通知。十幾年了,有些人的通訊方式
根本找不到,他們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關係去尋找。最後,一個
班41人,他們找到了40個,還差一位,無論是派出所的聯網戶籍
查詢,還是當年老師和同學們留下的聯係方式,統統都找不到,那
個叫王蕾的同學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遍尋不著。
最後他還是在學校留下來的原始檔案裏找到了王蕾的聯係方
式,電話沒有,隻有十多年前的一個地址,是在Z市的大王村。也
不知道可靠性有多大,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有沒有拆遷或者搬家?他
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親自去看看。
他驅車數百公裏到了Z市,又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大王村,幸好
大王村還在,並沒有拆遷,他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在村
口,他跟村民們打聽王蕾的名字,不想竟然無人知曉,他的心又吊
了起來,七上八下的;不過他沒有放棄,而是挨家挨戶地問,終於
問到了一家,是位老人,問他找王蕾什麼事,他說是同學聚會,那
位老人怔了一下,竟然無聲地哭了起來。
他隨老人到了荒坡上的一處墳塋,荒草萋萋,連個像樣的墓碑
都沒有,隻有一塊普普通通的小方石,左右兩邊稍稍修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