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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村長來電

村長來電的時候我們正在開會,領導台上作報告,說是要大力

促進項目的開發,為此,他提三個要求。領導的要求還沒來得及

說,村長的來電就到了,把我的手機震得嗚嗚作響。領導很不高興

地看了我一眼,我趕忙把電話掐斷。可是村長的來電很固執,剛掐

完又響了,我隻能起身,走出會議室到外麵接電話。

我問村長有什麼事?他說沒啥,正在山上放牛,想找我說說

話。我忽然覺得時空頗有些滑稽——我在這兒正襟危坐、吹著空調

喝著茶水聽領導作報告;他卻綰著褲管,踩過晨露浸潤的林間草

地,亦步亦趨地跟在一頭老黃牛後;偶或一隻山兔或一隻野鳥從他

麵前蹦過,他還可以無拘無束地彎下腰去逮,多半什麼都逮不

著一這樣的生活讓我十分向往,可惜現在的我身不由己。我跟村

長說我在開會,先掛了;村長忙說別急,他打電話是想問我那事怎

麼樣了?

我這才想起上次離開家時村長托付我辦的事情。那次我跟領導

一起出差,回來的時候經過我老家附近。領導聽我多次提起過老家

的小山村:寧靜,幽遠,清涼,天空湛藍,溪水潺潺,一切都純淨

得不帶半點渣滓。領導很想去看看,正好左右無事,就驅車三個小

時上我的老家了。

因為是“大人物”來臨,村裏就派出最大的人物村長來接待

了。村長先是用摩托車載我們去一個叫溫牛石的所在,看了一番溪

流、瀑布、古廟和原始森林後,回到村長家;村長又安排了一桌酒

菜,有自家產的土豬、土雞,還有山上捉的野兔肉,田堤上采的野

菜,甚至還有剛剛從林間撿來的m樹菇,這些菜地地道道,原汁原

味,很合領導的胃口;酒呢也是村長家自產的米酒,雖然值不了幾

個錢,然而味道醇正,後勁十足。領導不知不覺間就喝高了,當場

表示這樣的地方沒人來開發真是太可惜了,趕明兒他帶幾個朋友來

看看,幫著開發開發。

本來領導也就是酒話,不想村長卻當真了,跟我們話別時還跟

領導提開發的事。領導握著他的手說一定一定。路上,我問領導怎

麼想的?領導說好是好,就是太遠太偏了。之後閉目養神,不再說

話了。

回城後我就把這事忘了,不想村長沒忘,大概是上山放牛,正

好來到了上次我和領導看過的某個地方,於是巴巴地打電話過來

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了一想就說我們的山村是很好的,不

過太偏了,沒什麼人願意來開發呢,領導呢正在努力爭取。我的意

思是要告訴他結果,又不要讓他太失望。不想村長卻好像沒聽懂,

一聽說領導正在努力爭取,就連聲地說謝謝你,謝謝你們的領導,

你們正在為家鄉做好事呢。

哎,讓我怎麼說呢,這個樸實的村長。

國慶節前,村長又來電話了,說是爭取到了一筆扶貧資金,把

上溫牛石的路給加寬了;他在電話裏十分自豪地跟我說:“現在你

們來開發,不用坐摩托車了,車子直接可以開進去了。”

天,都過去了兩年半了,村長還記著我們領導當初說過的

開發。

淨土

小時候曾經想做一個和尚,念念經聽聽鼓什麼的,那時候我的

想法很簡單,總以為凡是廟裏的人的本事都很大,要不然怎麼會有

那麼多的人進了廟就礎頭呢。

我的母親就是磕頭人中的一位,她經常領我到老家一個叫四流

山的地方,山裏有個廟,廟裏有個尼姑,母親磕完頭後,照例的讓

我磕,然後捐油,燒香,求簽,收到油後的尼姑很開心,有時候會

留我們在山上吃一頓素飯,都是她自己種出來的五穀雜糧,盡管飯

菜普通,母親卻深以為榮。臨走的時候,尼姑會送我們一個山桃,

因為沾了仙氣,這山桃照例也是要進人我的腹中的。從小到大,每

一次生重病,以及後來的中考、高考,母親都領我去四流山,我也

照例每次都能吃到一些山桃、山梨之類的美味,而我們的願望,居

然也就在這磕頭和吃山桃之後,慢慢地實現了。

長大了,我按照母親的願望成了一個城裏人。遠離家鄉,沒有

了四流山,眼裏卻出現了許多煙火鼎盛,規模宏大的寶塔以及廟

宇,廟裏有了成百上千的和尚和尼姑。我的周圍,也出現了一群如

我當年一樣想做和尚的哥們,不過他們的原因有些不同,居說是因

為現在的和尚待遇不錯,住在市中心,年薪比普通市民要高出一大

截,每天念念經做做佛事之後,回家照樣娶老婆生孩子。做和尚已

經成了一門不錯的職業,隻不過門榲太高,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

我徹底斷了做和尚的念頭。芸芸眾生中,我經常把自己裹挾在

一群燒香拜佛的香客中,在極度的繁華和熱鬧中,希望找到當年母

親帶我一路辛苦,爬上二三十裏山路拜佛的感覺,然而人眼處滿目

荒涼:頭上一個佛,底下千百張神色各異的臉,千百個願望糾纏在

佛頂上空……叮叮當當的是銅錢聲,門口吆喝的是賣票聲,旁邊吆

喝的是香紙蠟燭等供奉用品的聲音。偶有一兩個和尚尼姑出沒於其

間,在佛的悲天憫人的法眼下,笑得如春風一般燦爛。

前段日子去了一趟五台山,數不清的樓台廟宇讓我目不暇接,

渾然分不清東西南北。最後我撇開導遊,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廟裏

看見了一個老僧,大約七十多歲,坐在廟門口一把破舊的竹椅上,

仿佛入定般,周圍隻有自然界的鬆濤聲,野草荒蕪得百無聊賴,靜

靜地把漫長歲月裏長出來的新綠一圈一圈地蔓延到了他的腳下。極

遠處隱隱隱約約地傳來風鈴聲,一聲聲響在我的記憶裏。

我想起了母親,以及那些她牽著我的手走過的日子,仿佛那山

那水那人,就在昨天,從來沒有走遠。

好人二叔

前些時候回鄉下上墳,母親指著一個矮矮的無字碑跟我說,那

裏麵埋著的就是二叔。母親讓我多燒一些紙錢,她說二叔生前窮

困,死後也富不到哪兒去。前些日子還夢見他,一副破衣爛衫的乞

丐樣,真擔心他在那邊過得不好,說不定吃穿依舊成問題。我便安

慰母親說,放心吧,好人一生平安一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

句話。

二叔是個好人。打小的時候,大伯和父親讀書就是他送行的。

那個時候沒有車,三百多裏的路全靠步行,二叔是個好把式,一個

人挑著兩個兄長的行李,情形就有點像是《西遊記》裏本本分分挑

行李的沙僧——過流沙河的時候——他們也要經過一條河,二叔總

是先挑行李過河,再踏回來把兩個學生哥哥扶過去……

“文革”的時候,右派父親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修路,許多人都

自覺地和我家疏遠了關係,那時母親剛剛生下我,無依無助,生活

陷於困頓,沒有讀過書的二叔成了母親最堅強的保護傘。每天天麻

麻亮的時候,二叔就過來喊母親,他們一起到橫崖收柴,再擔到離

家四十裏的地方去賣,賺取100斤5分錢的差價,母親生過孩子後

體質十分虛弱,二叔總是緊趕慢趕地把柴挑到前麵,回過頭來再接

母親一程,其中的艱辛苦澀,二十多年後母親回想起來,依舊唏噓

不已。

父親平反後,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教書,我家的家境慢慢好了起

來。二叔卻為自己的兩個兒子省吃儉用,辛苦操勞,依然過著貧困

生活,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二叔早年落下的病根——胃炎也時時

發作,痛的時候呼天搶地,又舍不得花錢買藥,每當這時候,母親

總會偷偷地給他一些治胃炎的藥。給得多了,父親就開始訓二叔

了,說二叔不知道顧惜自己的身體,孩子都這麼大了,還要為他們

種田種地,二叔訕訕的,不說話。

二叔最後一次從母親那兒拿藥的時候父親也在,母親沒敢多

給,隻給了兩片。離開我家門口的時候,母親還聽見二叔自言自語

地說是好想吃碗紅燒肉,那時二叔已經非常憔悴了,整個身體瘦得

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母親有些不忍心,差一點就要把他重新喊回

來,弄碗紅燒肉給他吃,可是看看父親嚴肅的樣子,終於沒有,畢

竟那時紅燒肉對我們家來說也還是非常稀罕的東西。

三天後,二叔半夜裏死於胃穿孔,據說死的時候還念叨著紅燒

肉……父親有些後悔,而最後悔的是母親,她想起了二叔陪她走過

的艱難歲月,也因為這個,母親足足有一個月沒有理睬父親。

二叔死了,生時清貧,死後淒涼,連個正式的墓碑也沒有,有

的隻是一座青山、一杯黃土,和一塊沒有名字的石頭……

我燒了很多紙錢,我和母親都希望在天國的他能夠收到,好好

地買一碗紅燒肉吃……

昨天是母親節,我卻並不知道,我知道的時候母親節已經過去

了,很後悔沒有給遠在鄉下的母親打個電話。

對母親的回憶總是與弄堂分不開。小時候由於家境貧寒,母親

總要勞作到很晚才能回家,那個時候,夥伴們也大多回家吃晚飯

了,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門檻上等她,看著許多人家的

炊煙升起來了,我能聞到炊煙裏麵飄出來的飯香味。

門檻右邊有一個窄窄的弄堂,弄堂盡頭是一個天井,當太陽下

山後,夜幕下麵的蚊子特別多,它們四處亂飛,奇形怪狀的吊簷鼠

(蝙蝠)也過來湊熱鬧,我那時並不知吊簷鼠是捉蚊子的,細數著

一隻兩隻的吊簷鼠,有時候也能夠睡著,那時的人也沒現在這麼嬌

氣,居然一點也不怕蚊子。

小時候最大的快樂,就是看著母親從天井邊拐過來,穿過弄

堂,走到我身邊,然後捏著我冰冷的小手,牽我進屋。隔著時空的

距離,今天我仍然能夠感受到母親手掌上傳過來的那份溫暖。

那時候父親被打成右派,在離家80多裏的地方修路,一家的

溫飽,全指望著母親早出晚歸的幹活,母親很不容易,每天清晨4

點鍾起床,到橫崖收柴,然後擔到離家25裏之外的縣城賣,賺取

差價,一擔100斤的柴火,能夠掙到5分錢,而母親的體重,總共

不到90斤。

時光過得真快,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坐在門檻上等媽媽的我

了,可是不知為什麼,無論經過了多少世事,酒足飯飽之餘,或是

落魄潦倒之時,讓我心中掛懷的,卻始終是那個天井,那個弄堂,

以及從弄堂裏走出來的那個人——我的母親。它們已經構成了一幅

永久的圖片,在我心中珍藏,永不褪色。

感謝母親!

昨天晚上有點熱,我開起了電風扇。

電風扇的嗦i嗡聲一直響著,蒼白而又單調。情形有點像很多年

前我寄居的一個旅館,房間裏隻有一張破敗的椅子,兩張床,還有

一台電風扇。印象中父親老是在說“三塊錢太貴了”。那個時候,

縣城的旅館好一點的十塊錢,其次五塊,最差的就是H塊了。

那個悶悶的夏天,我在那個不知名的旅館裏度過了高考的三個

夜晚。高考結束後,父親請我在城裏吃了一頓飯,吃的是兩塊錢的

青椒炒肉絲。第二天早上,大約4點鍾光景,開往山裏的車就在旅

館門口叫了,我糊裏糊塗地跟著父親,踩著城裏暗淡的星光上車了。

車開出城的時候,我才有些醒,看清楚窗外掠過的一排排的胡楊樹。

很多年以後,經過小城,我下意識地去找了一下那家旅館,可

是沒找著。有次閑聊的時候跟父親提起,父親說:“你怎麼就忘記

了呢,那裏有條小河的,河邊上長滿了柳樹。”

我其實是記得那條小河的。高考的那三天,每天黃昏,父親總

要喊上我陪他到河邊散步。七月的季節,沒有花,隻有無盡的瘋狂

的綠,一直蔓延到天邊。偶或有一兩頭水牛,在河邊悠閑地吃著

青草。

我記不起旅館在哪兒了,可是我卻時刻記著父親,以及那些他

陪我走過的艱難的日子。

我是一個孩子

昨兒晚上,和朋友一起喝了些酒,一直喝到中夜。

朦朧的月光下,我騎著自行車想早點回家,到一個十字路口,

忽然發現迷失了方向,情形有點類似於某部電影裏所描述的那樣,

四周都是高樓大廈,每一幢大廈裏都是燈火輝煌,我依稀能夠從燈

光裏辨別出城市的繁華與喧鬧,可是無論如何我卻找不準自己的

定位。

我困在一個十字路口,記憶仿佛喪失,那種陌生的恐懼感讓我

酒醒了一大半,東西南北,我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推著自行

車,漫無目的地走,希望碰到一個人,一個可以給我指明方向

的人。

路燈光幽幽地閃,因為是夏天,周圍的梧桐樹葉森森的綠得逼

人,晚風吹拂,好像若幹年前,我迷失在故鄉的田野裏一樣,那時

的風帶著稻麥的清香,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沿著那些細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