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亮湖
號稱江漢平原的長江和漢水之間的千裏沃野上,布滿了湖泊、港汊和河渠。人們習慣於水上航行。天還沒有亮,小城碼頭上就紛紛擾擾,盡是趕班船的。
水上還倒映著岸上幾點凝紅的燈火,早班輪船就開航了。
個把鍾頭以後,隨著晨曦的來臨,微明的水麵升起了銀絲萬縷,像春蠶吐絲。水流溫暖,在寒冷的秋天早晨蒸騰著水氣。而當日出時分,兩岸村莊、樹林倒映流水中,顯得異常清新明麗。輪船不顛不簸,就像滑行在鏡麵上似的。
“河水多平靜嗬!”我不禁出聲讚美這江漢平原的秋天。
個腳、背掛鬥笠,純粹是江南水鄉打扮的年輕婦女,聽出我異鄉的口音,忽然失聲笑了起來:
“這不是河,是一條新開的大渠呀!”
我第一次聽說渠道能走輪船,而且還是既開往漢水,又開往長江。
一個敞開衣服,露出背心上印有“勞動模範”四個紅字的小夥子,好奇地問我哪裏來的。我說我是從漢水上遊的水庫來的。
“就是有了你們那個水庫,這大渠裏的水位才這麼穩定哩。”小夥子說著又問我;“你認得老書記嗎?他當年也是參加修漢江水庫。”
修漢江水庫時,有個被工人們稱呼為老書記的老漢,他是一個老遊擊隊員,老區委書記。深秋,在大壩左岸連接段的巉岩亂石間,他總是戴一頂老式的連脖帽,一手提著一個漂著油花的水罐,一手拿著一把長柄刷子,沿著交叉穿織的輕便軌道來回不停地走動。無數運石鬥車在往返飛弛,碎碴石末落到鐵軌上。為了避免翻車和減少阻力,他用沾滿油水的刷子,把每一根鐵軌都擦得明光錚亮,整天保持著軌道的光滑。
而每當夜裏,在這左岸連接段的山頭上,卻飄動著一堆篝火。這堆篝火,閃耀在全工地的最高處,在深秋的夜裏,在萬道探照燈白花花的亮光中,顯得格外紅豔。這是老書記在給工人們燒茶水。柴,是他每天清早從深山裏砍來的;水,是他每天黃昏從漢江裏挑來的。每夜,在這堆篝火邊,裏三層,外三層,整整齊齊地擺著幾百塊牛舌餅。深夜,當左岸連接段上夜班的工人們歇工休息的時候,總是歡呼著像江濤似的湧上山頭來,圍著燒得旺旺的篝火,喝幾口熱茶,吃一塊烤得焦香的牛舌餅。而這時,老書記卻躲在一邊,坐在篝火光剛剛能照出他的影子的一塊岩石上,吹他的洞簫。這支洞簫,是他當年打遊擊的時候親手做的,一直伴隨在他身邊。在這深秋的夜裏,他的簫聲越過荒山老林,飄過江心沙洲,給人們帶來多少鼓舞嗬……
“你說的是那個喜歡吹簫的老書記嗎?”我問坐在我身邊的小夥子。
“就是他!”小夥子敬重地說,“他剛從水庫工地回到縣裏來,就請求縣委把他派到綜合養殖場去那是我們縣最荒涼的湖區,工作可艱苦嗬!”
這時,輪船拉響汽笛,靠岸了。坐在我對麵的那年輕婦女,怕我錯過碼頭,好心地問我:
“同誌哥,你在哪裏上岸呀?”
“月亮湖。”我說。
她急忙告訴我去月亮湖就在這裏上岸。
“老書記就住在月亮湖哩!”小夥子拉住我的手,熱情地把我送到船欄杆邊。
“我就是要去月亮湖看看老書記的”,我笑笑說。
月亮湖果真荒涼,隻有我一個人在這裏上岸。輪船順著大渠的流水遠遠地開走了,我站在碼頭上四處張望。縣委昨天夜裏就給綜合養殖場打過電話,可是看不見有人來接。這裏,四麵港汊縱橫,遠近看不見人家。連個問路的人也沒有。往月亮湖去該走哪一條路呢?
正在我感到茫然若失的時候,忽然遠遠地傳來了槳聲。不多一會兒,附近的蘆葦港汊裏駛出一隻小船來了。
“我來遲了,累你久等啦!”小船上傳來了豪爽的笑聲。
劃船的正是老書記,他雙槳輕撥著水花,小船朝直地向我飛駛過來。
這幾年老書記在湖區工作,臉孔被風吹日曬得更加黑了。隻見他把兩隻袖子卷到胳膊上,兩隻褲管卷到大腿窩,光頭赤腳,斜背著一支槍。雖然他年近六十,背有點彎,但壯實魁梧,精神飽滿。
沒想到這個遊擊隊員出身的老書記親自駕船來迎接我,我非常感動。
“老書記,你背槍幹什麼?”我問。
“順路打一點野味。”老書記說。
老書記用槳穩住,讓我上了船。
“船小,坐穩嗬,月亮湖水深!”老書記笑著警告我。
小船兩頭尖,像梭似的穿行在複雜的蘆葦港汊中。
水很清,雙槳撥動著飄曳的水草,陽光射進水裏,把水草照得花紋斑爛。有魚群在水草間遊動,顯得鱗光閃閃。
船雖小,但劃得很快很穩,隻聽見水草在
船底沙沙地響,船舷旁冒出串串水泡。
“老書,你劃船很內行嗬!我驚歎他駕船技術的聞超。
“我在這帶湖區劃船打過好幾年遊擊,這裏的港汊水灣,一草一葉,我都熟悉!”老書記雙槳在水麵上輕輕地點出一個個紋圈,抖著絡腮胡子笑著說。
“聽說月亮湖很荒涼呢。”我望著在秋風中蕭蕭瑟瑟擺動著的蘆葦說。
“是很荒涼。”老書記斑白的頭隨著槳聲一搖一晃地說,“過去我們在這裏打遊擊的時候,蘆葦比房高,密密匝匝的。可是現在月亮湖正在變。”
“怎樣變的呢?”我急急地問。
“等一會你就知道了。”
老書記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比年輕人還不肯安靜,話挺多。在他的朗朗的話聲中,我才知道幾年前老書記剛從漢江水庫工地回來,正碰上縣委決定升發月亮湖,搞綜合養殖場。月亮湖偏僻荒涼,連行人都把它視為畏途,但老書記卻愛這個地方。再說,劈山炸嶺建大水庫都能行,難道一個荒湖倒製服不了?於是他請求縣委派他到月亮湖來擔當開發工作。
縣委隻給他幾十個人,卻托付給他一個周圍百裏的大荒湖。初到月亮湖的時候,既沒有住的地方,吃飯也有困難。他領著大夥搭蘆葦棚子住下,放火燒蘆葦開荒種地,先站穩腳跟。蘆葦棚子能遮霜雪,但卻擋不住風雨。火燒蘆葦,他帶頭拉犁開荒種地,燒一塊,犁一塊,種一塊,一點一點地啃月亮湖,一步一步地擴大耕地麵積。
開發月亮湖的初期,困難重重。老書記用他自己的行動,用他充滿革命熱情的話語,也用他被自己的汗水洗得油光發黑的洞簫,作為鼓舞鬥誌的武器。大家都知道老書記的洞簫是他當年打遊擊的時候留下來的。夜裏,他們聽見洞簫聲就會遙想到那艱苦戰鬥的歲月;淩晨,他們聽見洞簫聲就會奮起對待新的一天的勞動……
忽然潑喇喇一陣響,有什麼東西在蘆葦叢中飛起。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成群的野禽飛向水空。我驚喜地喊了一聲:“野鴨!”
我的喊聲還沒有落下去,隻聽見聲槍響,那剛剛成群起飛的野禽,就有一隻在槍聲中栽了下來。
老書記不失當年勇,槍打得真準。他迅速地把小船靠邊,跳上岸去,然後一手持槍,一手從蘆葦叢中撿回來那隻被打落的野禽,高高興興地對我說:
看,這不是野鴨,是章雞!”
我接過章雞一看,是麻灰色,比家雞小一此。
“月亮湖裏章雞多嗎?”我興致勃勃地問。
“他們成群守湖,春天還在蘆葦裏做窩下蛋,孵章雞娃娃呢。過去我們遊擊隊就在月亮湖打過章雞吃。”老書記說得很有趣。
“遊擊隊打章雞吃,那時你們的日子過得倒很有意思。”我笑著說。
“不,那時我們遊擊隊是把湖草當糧,把蒲根當菜的!”老書記嚴肅地說,忽然頭一揚,“你看,現在湖區裏長出莊稼來了!”
小船正轉入另一條港汊。這一帶的蘆葦被開荒時燒掉了。兩岸連綿不斷地出現了水稻田和豆腐地。豆子熟了,在陽光下金燦燦的一片;晚稻穗子沉甸勻的,迎著水風不停地搖擺。
“現在,我們綜合養殖場的人和牲口,吃的都是自己生產的糧秣,不要國家供應糧了。”老書記笑眯眯地說。
在老書記說話中間,附近傳來了牛嗚馬嘶。我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畜牧場,我們先去看一看。”老書記說著把小船靠了岸。
我跟著他穿過一片晚稻田,來到水草豐美的大牧場。牧場上,到處遊蕩著牛馬。牧場在蔚藍的秋空下,顯得更加碧綠,更加遼闊。
“原先,月亮湖隻長蘆葦不長草。”老書記告訴我,開辟這一大片牧場也有一番不尋常的經曆哩。起初,這裏是一片蘆葦,火燒掉了蘆華,也隻是一片光禿焦黑的土地。是大夥到荊山采草種,肩挑回來,到鄰縣湖區鏟草皮,用船運回來,培植成這片大牧場的。
“多好的草,喂得牲口毛尖都冒油!”我說。
“莖養筋骨草養膘,你看得出它們都是鬧病的牲口嗎?”老書記笑著說。
原來,這牧場上放牧的是全縣各個生產隊送來的病弱牲畜“這裏邊也有段艱辛的程。老書記把牧場培植好了,就親自到全縣各個公社和生產隊去做動員工作,宣傳月亮湖水草好,是“牲畜療養院”。但各個公社和生產隊隻知道月亮湖是個蘆韋荒湖,不信有好水草。
有一次縣委召開四級幹部會議,縣委支持了老書記,讓他領著大家來看月亮湖新開辟的牧場。牧場的水草果真好,可是當大家一打聽牧場上沒有獸醫,就又不肯把病弱牲畜送來。老書記一心要給縣裏搞好這個牧場,讓全縣牛強馬壯,提高棉花和穀物的產量,於是,背起小包楸到專區的獸醫訓練班去當了半年的“老學生”。這樣,一來月亮湖水草豐美,二來牧場上有了這個“老獸醫”,全縣各生產隊就爭著把病弱的牛馬送來了。畜牧場把它們養得肥肥壯壯以後,才一批一批地送回各個生產隊去使用。
忽然遠遠的水空傳來了沉雷似的響聲。
“那是漁獵隊在打野鴨。走,我們入湖。”老書記說著領我重新上了小船。
小船從港汊間左拐右轉,終於來到了闊水茫茫的月亮湖上。
月亮湖,圓而明淨。在秋天的太陽下,微風過處,湖麵閃著粼粼的波光。湖水清碧,紅鯉、青鯽、銀鯿、烏魚,成群成隊地在水草中遊動,連魚腮的一張合和尾鰭的撥動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在水空上穿飛著的青頭野鴨和紅雁,那低翔的姿影清晰地映人湖中,使水底和天上出現對稱飛行著的雁陣和野鴨群。
“你看那湖心!”在水光的反射中,老書記像孩子似的樂得眯攏了眼睛說。
我抬頭一看,那遠遠的湖心浮現一大片白色水禽,像白雲落到了湖麵上。
老書記用雙槳輕巧地點起一個個紋圈,小船迅速地往湖心劃去。
小船離水禽越來越近了,這時我才看出是成千上萬的雪鵝和白鴨。雪鵝舉起大翅膀在水麵上歡歡地拍扇,濺起晶瑩的水珠。白鴨屁股朝天,踢動著黃蹼在貪歡地戲水。有幾個養禽隊的年輕工人,拿著長竹竿站在小小的“趕鴨船”上,兩腳不停地踩動著船身,浪花濺濺,水聲喋喋,趕著鵝鴨群慢慢地穿過湖麵覓食。
“這麼多鵝鴨!”我快活地喊道。“我告訴你養這些鵝鴨的故事,”是你個要向別人泄我的底!”老書記高興地說。
原來,縣委隻給這綜合養殖場十對種鵝,十對種鴨。老書記看見送來的雪鵝白鴨,眼都花了,可是心裏卻嫌太少。他心生一計,每天劃著小船到河渠裏去,注意來往的船隻。老書記一發現船尾吊有木籠的過往船隻,就把小船迎上去,看看木籠裏的鵝鴨群中有沒有公鵝公鴨,要是有,他就說好話買下鵝鴨蛋。這樣經過半月二十天,他把收集來的鵝鴨蛋秘密地挑進自己睡覺的房子裏,閂上門,分著把鵝鴨蛋放進大缸,攙上自己的棉衣被,用蘆柴燒著小火,悄悄地在孵蛋蛋。他日裏忙,夜裏打打噸,搗搗弄弄,居然孵出了幾百隻毛茸茸的小鵝小鴨。當小鵝小鴨一放進月亮湖,把整個綜合養殖場都鬧得歡歡騰騰的。縣裏隻送來十對種鵝、十對種鴨,忽然綜合養殖場有了這麼多小鵝小鴨,連縣委也覺得奇怪。老書記隻說他會催鵝鴨生蛋。
“好個催生婆!”我禁不住一陣大笑。
老書記也笑得斑白的絡腮胡子抖閃發光,但他很快就收斂了笑,認真地說:
“我們綜合養殖場明年就可以分一大批良種鵝鴨給全縣各公社飼養了!”
我望著成千上萬隻雪鵝白鴨從眼前遊過,正在沉思默想,忽然遠處又傳來一聲銃響,隻見紅雁和青頭野鴨又在水空上紛飛。
“紅雁和野鴨跟家鵝家鴨合群啦!”老書記又變得像年輕小夥子似的愛笑愛鬧地大聲說。
果真,在那鵝鴨群遊去的遠遠的湖麵上,紅雁和青頭野鴨迎著鵝群鴨陣落了下來,和雪鵝白鴨混在一起,給湖光水色平添了無限情趣。
“它們倒會避難呢,這一來,銃就不好打了!”我又詫異又好笑。
“天鵝也快飛來了,霜降就來。到那時,白天鵝和我們的雪鵝也很難分清的。”老書記喜不自禁地摸著斑白的絡腮胡子說。
“那這湖裏的魚可不要給吃光了?”我有點擔心。
“月亮湖是個魚庫,吃不完的!”老書記說著把小船在湖心劃了一圈,然後就像箭離弦似的,朝直地往湖對岸射去。
湖麵很大,小船雖快,也劃了一個多鍾頭才靠。
我跟著老書記上了岸,才看出這裏是養魚場。魚場工人正在忙著撈魚苗。他們挑著盛水的魚簍,一路上顫動著扁擔,把魚苗送到遠遠的公路上去,然後連魚苗帶湖水一齊裝進一個個帆布桶,用汽車運往外地。
“這是我們的魚種養殖場。”老書記眉梢掛笑地向我介紹說。
這魚種養殖場,整整齊齊排列著一個一個長方形魚塘。小魚密密層層地在塘中遊動,細浪如織。
“果真是魚庫!”我稱讚道。
“可是幾年前,月亮湖隻有泥鰍和蟛蜞!”老書記說。
“那麼,這湖裏的大魚和這塘裏的龜苗是從哪裏來的呢?”我詫異地問。
老書記這才告訴我,每逢春天,魚在長江和漢水產卵的時候,他和魚場工人就跑長江走漢水,把木箱放到長江三峽,放到漢水灘頭,日夜泡著齊腰深的冰冷的流水,守著收魚卵。餓了就著江水吃一把幹糧,累了爬到石頭上去打個盹。一直等到所有的木箱都收滿了魚卵,才運回月亮湖來,放進養殖場來孵化成魚。幼魚要小心管理,開頭七天隻吃豆腐,稍大喂嫩草,再大一些吃黃豆餅,然後才放進月亮湖和裝車外運。
“這許多魚苗外運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很感興趣地問道。
“近處,用汽車運往各生產隊畜養,遠處,用飛機運往內蒙的大青山腳下和新疆的塔裏木盆地!”老書記眼睛閃亮地說。
“沒想到月亮湖的魚苗遍天下!”我興奮地說。“還差得遠呢。明年,我們準備把這魚種養殖場再擴大幾倍!”老書記說著抬頭望了望西斜的太陽,就催著我走。
我們重新坐著小船入湖。
斜日照著湖麵,水色變化無窮,閃光的地方像銀鱗,深蒼的地方像綠緞,近處呈淺藍,遠處呈幽碧。沿湖周圍,是青草綠樹,是紅瓦白牆。
“多美的月亮湖啊!”我一邊欣賞著湖光岸色,一邊讚歎起來。
“事業初創,一望還是白水!”老書記一邊劃著船一邊沉吟地說,“明年,我們就要在這湖裏種藕種菱角,讓蓮花和菱角花開滿湖上,結一湖的蓮子,結一湖的菱角。到了那個時候,你再來月亮湖,就可以看到紅豔豔的一色蓮花,挨著紅蓮,又是一色白茫茫的菱角花,水風給你送來百裏的清香,你就真該高興啦!”
老書記像在寫一首抒情詩。在戰爭年代,他用的是槍杆給祖國的大地寫下那壯麗的詩,而在這建設年代,他用的是勤勞的雙手給湖區寫下這優美的詩啊。
“眼前,看看這月亮湖周圍岸上,也夠叫人喜歡的啦!”我說。
頻頻的槳聲夾帶著他歡欣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