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因為夢溪的緣故,錢先生好像老是生活在我們家裏,我對先生有了一份不會有二的敬愛。大約是1988年,夢溪要辦《中國文化》,第一次給錢先生寫了封信。沒想到很快收到錢先生的回信,誠懇、幽默、有趣,一如讀《圍城》。難以想象的是,信裏竟然有“文章知己,患難親人”八個字,我立刻感應到,錢先生知道夢溪和我的一切。
夢溪沒有回信,因為不敢讓先生再複信給我們。隻是到了又有什麼事的時候,才給先生寄去一信。先生必定幾乎是一天不耽擱地寫來回信。每逢新年,我們總要寄一張賀卡,也照例會收到錢先生和楊先生的卡。我們的卡,常常很卡通很童話,或者就是我剪貼一些可愛的大蘋果什麼的。錢先生顯然很喜歡,常在卡上寫一些有趣的話。我直感地覺得,錢先生最不被世人所知的,是他的一份天真。一次,我買到一個醜娃娃賀卡,身上印的幾塊補丁,像用手補上去的一樣。錢先生收到後,來信誇獎我的女紅,以為是我手工補上去的。又說他的卡很一般,不能和海龍王鬥寶。
錢先生在我和夢溪的心裏保留得這樣完美,以至於我們都不敢去看望他。有一次,大概是《中國文化》出來了,想讓錢先生早一點看到,我和夢溪拿著雜誌到了他家那幢樓前。我說,我有一種到了麥加的感覺。這句話如今寫下來,可能一些很年輕的人會嘲笑我,說隻應該崇拜自己。我很惶然,很弱小,很落伍,我知道我常常覺得這個人那個人很了不起,誇張地講,我寫過多少人我的自我就失去過多少回。錢先生是我真正崇拜的人,我就有了麥加感。
我們走上二樓,輕輕叩門,心裏希望可別是錢先生或楊先生開門。當然事先商量過的,如果是他們開門,我們也是交了就走,不說明我們是誰。還好,是一位婦女。我們把《中國文化》交了就往樓下走,好像小孩子偷偷按人家門鈴,看有人出來轉身就逃。
有一天,我心裏突然好難受,我對夢溪說,我覺得錢先生想我們了,我們應該去看錢先生。我至今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種難於承受的感覺。第二天上午照例下樓取報。信筒裏,竟放著一封錢先生的信。不是回信,是一封先生自己寫來的信,昨天寫的。我讀完信坐在椅子裏,坐了好久。夢溪從外麵回來,我說,你看,錢先生的信,昨天我感應到了。那一次沒去看錢先生和楊先生,就更不會去“麥加”了。
今天早晨夢溪來電話,口齒不清地說誰誰過世了。他說不清我也聽不清。他正在哈佛大學,我在多倫多。不過每個電話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問誰?誰?你說誰?
我心裏難過,坐在桌前,拿起筆,並沒有想寫什麼,隻是像做心電圖似的,錄下心裏想到的。
夏誌清:沒想到我這麼可愛吧。
臨走他說:“沒想到我這麼可愛吧?”
當然,沒想到。而且,他給別人帶來的驚喜,也比不上他給自己帶來的驚喜。他常常半自語地驚歎:“我怎麼這麼偉大?”
3月1日晚,我和夢溪走進紐約一家中餐館。遠處一張空桌旁立即站起一位年輕的老先生。他的白發在印證他的年齡,他的神態在傳遞他的孩童般的心境。老先生像個小青年般迎過來。他就是夏誌清?
如果是前輩、長者、名人,很有些是緩緩地站起,等待後輩迎上前去。或者應該我們先到,齊齊等待至尊的長者。不不,他第一個到,煥發地笑,雙手握著我的手說:“我們都是愛錢鍾書的人!”
哦,他是看了我在《明報》上寫錢先生的文章了。不過我還沒讀到《明報》,顯然那一組紀念錢鍾書先生的專輯上有他的文字。
這天我們剛到哥倫比亞大學東亞係。係主任王德威先生做東,在座還有東亞係的商偉先生。我隻剩三本書了,送一本《成年人的童話》給夏先生,送王德威和商偉一人一本《青年就是Go》。夏先生接過我的書翻著,一邊說好,一邊伸過手去拿我給王德威的書,一邊問我:“你送給他的書是什麼?”感覺中,他同時翻自己的書,拿人家的書,一心可以幾用。轉眼又問商偉:“你的書呢?”
好像小孩一邊往自己嘴裏塞糖果,一邊又看著桌子上、盤子裏的糖果。
他的思維和語言,也就是他的腦子和嘴直接連著,好像直達火車,中途不停,想到就說。他說:“世界上的聰明人,都在我們這一桌了。”說著突然指著夢溪:“你這扁圓眼鏡是最新潮的,你很新潮嗬。你們北京人講話,一定要您一下吧?”
大家大笑。因為他那一口蘇州國語,這一句到那一句之間,這個話頭到那個話頭之間全如電影蒙太奇,一下就躍過去了。他又說現在的人沒理想了,學問再好,人家會問What can you do?你能做什麼?
夏先生說話常常夾雜英語。據說他用英文寫的文章比用中文寫的文章更漂亮。每一句都有精神。所以現在他不用英文寫作了——用英文寫他容易得高血壓。他如同熱血青年,說話做事血氣方剛。他的英文有精神,他扭腰也有精神。他肩背痛,醫生叫他練腰,他一練就過頭,就把腰腿都扭傷了。
有一盤菜中立一隻手工雕的鳥,隻能看不能吃的,立在那裏本也無礙。夏誌清這個腰傷腿傷的人,偏偏一下站起來,把那隻鳥拿掉。我看他紅背心、紅領帶的,整個兒一個頑童。
這天,大家喝紅酒。有人說:紅酒很紅。夏誌清反應最快:“紅酒很紅——這是個書名。”他確實聰明,他常常說:“你真聰明,和我一樣聰明。”
和他一樣聰明的人或許有,和他一樣風流的人或許不大有。不過這是一種語言的風流,文字的風流,紙上談兵的風流。他一見我稱我美女的時候,我很不好意思。很快就發現每一個他見到的女性,譬如送菜的小姐,他都一一稱美女。他說:Every girl(每一個女孩)都愛他,除了太太。他太太在一旁抿嘴而笑,想必聽這樣的話,已經聽過不少版本了。而Every girl見了他,走的時候也確實都歡歡
喜喜、高高興興,因為都頂著一個美女的桂冠了。
席間數他風流,數他快活。飯後他一站起來,哦唷著撫腰撫腿,彎著身子哪裏都痛。不過還是說笑:“今天真是群英會,我是黃蓋給打了屁股你看我這麼痛,剛才還說笑!我多偉大!”
他現在還說笑,現在還偉大。真的,沒想到他這麼可愛!
陳香梅的一千個春天
陳香梅輕盈地走來。兩條纖纖細腿下,是一雙高跟拖鞋式長尖頭皮鞋。這是現今青春女子最鍾愛的時尚。陳香梅麼,每天早晨跳繩兩百下,晚上臨睡前跳繩兩百下,自然青春又青春。
這是在杭州西子湖邊上的西子賓館。香梅女士的妝,叫我想起形容西湖的詩句:淡妝濃抹總相宜。香梅女士的個子,既不偏矮,又不會因為太高而缺鈣。她身子筆挺下巴微微抬起。大高個兒和她對坐談話,往往還得仰視她抬起的下巴上邊的略微有些俯視的眼睛。小平同誌說:“美國有一百個參議員,但隻有一個陳香梅。”陳香梅這三個字很大,裏邊包含了曆任的美國難民救濟總署主席、總統競選委員會全美婦女委員會主席、裏根總統競選委員會執行小組副主席、美國國際合作委員會主席、美中航運公司總裁等等等等。不過我想,市民百姓都知道的陳香梅,是40年代中央通訊社的第一位戰地女記者。采訪過美國飛虎將軍陳納德,與陳納德婚後10年,飛虎將軍英雄早逝。她帶上兩個幼女闖蕩。直至奔走海峽兩岸,促成台灣在1987年允許開放探親。直至1991年她第二次帶台灣考察團訪問北京,台商開始在大陸投資。直至在廣州設立陳香梅教育獎勵基金會。直至1999年,陳香梅教科文獎辦公室主辦祝澳門回歸、寶鼎鑄盛世活動等等。
香梅女士從政、經商、寫作,她有一本書叫《一千個春天》,前後有22個版本,譯成多國文字,是當時全美十大暢銷書之一。我想,她的一生,也可以用這個書名來概括:一千個春天。
香梅女士如雲的卷發下,有一對熠熠的耳環,堂皇地占據著顯目的空間。香梅女士自然是熠熠的。而且吸引著各色見到她的人,都想站在她身旁感受熠熠。她很體諒每一份向往熠熠的心理,站在那裏,由著所有她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和她照相,甚至照了又照,熠熠複熠熠。不過她每天跳繩四百下,誰還能站得過她?
9月210上午香梅女士會見“陳香梅文化及自然保護研究中心”的成員。她說及她個人沒有寸土寸金,隻是用她在美國的一點錢來往海峽兩岸,回歸本土。希望用她的力量做一些事,支持一些教育事業,尤其是貧困地區的教育。
她平淡說來,我卻感受著一種青年人開拓和創業的堅定。我又想起克林頓辦公桌玻璃板壓著的惟一的一段格言:“青春不是人生的一個時期,而是一種心態。青春的本質不是粉麵桃腮,不是朱唇紅顏,也不是靈活的關節,而是堅實的意誌,豐富的想象,飽滿的情緒,也是蕩漾在生命甘泉中的一絲清涼。青春的內涵,是戰勝怯懦的勇氣,是敢於冒險的精神,而不是好逸惡勞。許多60歲的人反比20歲的人更具上述品質。年歲雖增,但並不催老,衰勞的成因,是放棄了對理想的追求!”
我走出香梅女士下榻的西子賓館一號樓,就見一輛大奔馳從身後開來,馳向前方。是她!她得立即趕去進行下一個日程。那天是中秋。近幾年她已經在杭州二次過中秋了。總是與杭州有緣。對於中國人,春節是最重要的節日,中秋是最動情的節日。不過,約定俗成的節日都是要過去的。隻有自己創造的節日是過不完的。創造青春的人就天天在過春天的節日。
為什麼不去擁有一千個春天?為什麼不呢?
最不心疼韓美林的人
美林“收容”的朋友們
正是兩會期間,韓美林說,傍晚6點在住地21世紀飯店門口集合,去他家。幾個朋友分別是文藝界三個組的委員。6點一到,很整齊地在飯店門口會合了。張賢亮駕著他從寧夏開來的寶馬車,一旁坐著馮驥才。後座是王鐵成和魏明倫。我和美林、潘虹、陳鐸、陳鋼、吳雁澤、郝駿坐上一輛中巴,向東郊開去。
不知誰說了句:張賢亮他們知道去哪裏嗎?美林有兩個家,一個在市中心,一個在近郊。美林隻說去他家,沒說去哪個家。藝術家說話如做畫,隻求感覺,不求準確。美林一聽這話,傻愣愣地眨巴起大眼睛。郝駿拿起手機給大馮打電話,果然,他們已經背道而馳地開進鬧市。
途中他們隻好停車問路。大馮指著張賢亮對北京人說:路怎麼走對他講,他是我的司機。
我們約好在東郊某收費站等他們。我說不是收費站,是收容站。
美林急得跳下中巴要站在風裏等,好像在風裏等就能快一點似的。大家喊他上車,穿兩件單褂,凍著了怎麼辦?他說他全身是汗凍不著。我說出汗是你急的,趕緊上車!他上了車,推上車門,一下把自己的外衣夾住了。他全然不知還往車裏走,但車門死死地叼住了他的衣服,好像老鷹叼小雞。美林個頭小,娃娃臉,一如他筆下的小動物一臉天真,一派無邪。他去八屆政協報到時,報到處的人問他:你是韓美林的兒子吧?你跟你爸爸報到來了?待他報到完走上二樓,又有記者追著他問:你是韓美林的兒子吧?你跟你爸報到來了?今年十屆政協報到那天,美林一看見我,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肩,用頭撞著我的頭:“哥們!”和美林在一起,總感覺一種兩小無猜的歡樂。他一本正經地說,從今開始,決定不天真了。有一次他去琉璃廠,看到一個有名的店裏擺著不少署名美林的假畫。賣假畫的一見真韓美林來了,不知如何是好。美林樂了:賣吧賣吧,你們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