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悠悠搭搭走了。如果不走,第二句“你怎麼吐了,身體不好?”一定會讓她支吾,一個近二十八歲的姑娘和一個八歲的小姑娘,同是吐,理由可是有玄機的。

買了試紙,憋尿,到衛生間焦心地等待,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那個小條條,心都跳出來了,哦,第二個紅杠終於羞答答地顯現出來!

哇哇,她真的懷孕了!為了防止萬一,把餘下的試紙全試了,真他媽的懷孕了!阿彌陀佛。

有了心理準備,身體又好像不舒服了,午餐也沒心情吃,便硬著頭皮向boss請了假。boss竟沒難為她,爽快地準許了,可能是因為上次他老婆來公司突然襲擊時她態度端正嘴巴嚴密吧。

而且回家還打了車,從現在開始真正疼惜自己。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緊繃繃的絲質內褲換了,換成寬鬆的純棉,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還一馬平川的肚子,有點激動地流下淚來,從此她有了新的稱呼:媽媽。當了媽媽的人應該有更高更長遠的目標,而且是理所當然的。她要為他生一個孩子,為了愛情或其他什麼,所以她要給孩子一個家,一個有利於嬰兒成長的正常家庭和社會秩序,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出來,他再也沒有理由推托和逃避。愛情本來是自私的,更自私的是他內心的東西,他不想承認,她也沒辦法以私享、私用的借口獨占他的一切。現在好了,他的其他道路被堵上了,這個既得利益者再也沒有借口以坐莊的方式訛詐她了。而且從現在開始,她有足夠的正當性與他老婆,那個正走下坡路的中年婦女、黃臉婆燕石——看齊,萬一自己生了女兒,則與她平等,大家都是閨女,誰也別牛×,而自己的年輕貌美則可以抵消她有效證件的合法性。萬一自己生了兒子,則徹底打敗了她,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老程內心裏是渴望有個兒子的,以前沒有辦法,現在則有了,你能指望一個理智而重血緣的中國男人放棄他唯一的親生兒子?

孩子不僅僅是砝碼那麼簡單,還是個轉折點,所謂母以子貴,在半斤對八兩的較量中,多出來的一點點優勢就足以顯示四兩撥千斤的功效,以後一切將有所不同。

從夕陽托在樹梢上到沉到靛藍的雲幕後,再到街上的燈嘩然閃亮照著川流不息的車隊,眼前就像個光怪陸離的大屏幕似的,一個接一個碩大的怪物拖著長長的影子轉瞬而過,夾雜著各種或粗糲或細碎的混合聲,都把腦仁吵疼了。

燕石在這種混雜的光影中等待了很久。基於女性內心隱隱不安的直覺,吃過午飯沒多久,她給老程發短信:“今晚回我媽家,你要回來自己煮點掛麵吃。”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這裏。她不能相信上次砸車隻是個巧合和誤會,就憑“他沒鬼為什麼那麼平靜?”她要聲東擊西,暗中守株待兔,如果他是清白的,就不會讓她抓到任何蛛絲馬跡。

不遠處新開的飯館、美發廳、洗腳房、KTV都突然撕去了白天端正清白的麵具般,變得五光十色香豔無比起來,汽車與行人往來之間,衣香鬂影,身材姣好的女子穿著三點式公然站在玻璃後麵的櫥窗裏,有些年輕的女子甚至當街拉客,有事趕路的男人含混不清地躲著、笑著、昧著,沒有目標的人便被高興地半推半擁了進去,有的是開著閃亮的汽車直奔而來,被前呼後擁入座,燈光下似乎流轉著香豔的魅影和繚繞的水汽。這是男人能隨時占便宜,女人能通過被占的機會獲取報酬的年代,滿目的燈紅酒綠,放眼歌舞升平的盛世,女人隻能恨投錯了胎,沒生成男人,錯過了人生中最肆意瑰麗的狂歡。

燕石就在那塊石板上坐到了晚上十點,什麼事也沒發生,這讓她焦灼的狀態放鬆了許多,她原本打算等到天亮的,如果真是一個莫須有,隻是自己“神經末端發達”症,就是等三天三夜也值得。她的家庭、幸福,所有過去、未來和下半輩子都押在他身上了,她輸不起。她恍然記起屁股下麵的晚報,當時買時隨手翻了翻,上麵有趙波的一篇隨筆,隻粗粗看了一眼,便沒有看下去,心裏有些怪怪的,好朋友竟然把自己和佟博文媳婦二十年綠帽子引發的感慨放到了報紙上,題目是《女人為什麼不離婚》,有這麼一段大概是這麼說的:

很多人是婚姻和感情中的吸血鬼。可以打一個比喻,有的女人在婚姻裏,就好比給老板幹活,本該一月三千元,老板說,終身雇傭,先給你每月基本的生活費一千五,剩下的幫你存著,到你需要時再一起結給你,再說公司有困難,也請你體諒。所以這個女人可能為這個公司奮鬥了二十年,三十年,期間隻拿基本的生活費,不拿利息不分紅。但在第二十一年或第三十一年,老板說,現在經濟危機,要裁員,但公司沒什麼錢,沒法把你二十年或三十年少給的薪水補上,當然更沒有賠償了。

想想吧,她當然不想痛快地離開公司和老板,如果自尊地走掉,不僅白幹了這麼多年,本錢也沒拿到,放誰身上也不會乖乖地任憑老板說什麼就是什麼。

現在的老公有幾個不像這公司的老板?尤其這被裁員的不再年輕的女人還聽說公司正私下想招更年輕的女工!

所以,離婚時沒有財產補償,隻憑自尊和清高離開,簡直是傻子!被剝削了還不自知,充大方!

現在想想,哎呀,這話簡直太對了。老程有今天的一切不是含有她的投資嗎?她過去累死累活承包了家務,生了閨女自己帶,給他一個安穩的後方讓他有更多時間用在工作上,現在他工作收入都穩定,雖是個小副處,但作為普通百姓來說已經不錯了,副處也不是人人都能當上的。她投了他的資,該他分紅補償報答她時,他卻有了外心,想踩在她背上更上一層樓,讓她的投資打水漂,不就像那種黑心老板嗎?卸磨殺驢,兔死狗烹!哼,沒那麼容易,就想自己的美事吧,老娘也不是好惹的!

進入深夜,行人和車輛都少了,路麵徜徉著寂寞,嘈雜聲不再那麼渾濁,卻顯得更響亮了,一輛深色汽車如深水中的鯽魚般倏地從眼前滑過,燕石猛一激靈,也許太緊張太專注腦袋裏又牽掛太多的緣故,竟不能確實為“看見”,隻在意識中閃了一下。她馬上追著意識中的“閃點”進了小區。因為這次穿戴周正,神色凝重,保安竟沒有理她。在社區昏暗的路燈下,燕石飛快地隨著汽車奔過去,沒錯,是自家的車,程賤人,看你還有什麼臉說,這次非得捉奸成雙了!

夜色中那輛老普桑轉了個彎停在了最裏麵的位置,那裏離燈光最遠,黑乎乎一片,果然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然後是開車門的聲音。燕石就迎著人影走過去,那人轉身從車前邊繞過去,從車另一邊踱到樓道裏。兩人幾乎斜著麵對麵,中間隻隔了一輛車。不用借助微弱的光線,把他燒成灰她也認得他的骨頭,一個同床共眠二十年的人,那種熟悉的氣場,人完蛋了這種氣場也會繞梁三日。

她如影子般跟上去,在樓道口看著他進了電梯,馬上跑過去,目不轉睛地盯著電梯上的數字,15樓亮。她馬上跑進另一部電梯,飛快地上了15層。這裏是兩梯八戶,走出電梯,走道上的聲控燈亮了,照著綠瑩瑩的地麵。他肯定躲在其中一個洞的後麵,她要把他從八個門裏拎出來!百分之十二點五的成功率在深更半夜很瘋狂,隻輕輕在一個門上叩了一下,清脆的哈巴狗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這一叫就引得好幾家的狗此起彼伏,其中還有胸音渾厚的大狗,嚇得她腿軟。而且狗叫是有癮的,彼此呼應著停不下來。終於叩擊的那家門開了一條縫,一個老頭探出灰白的腦袋蠻不高興地威脅她:“你找誰的大晚上?在門口登記了嗎?在這裏轉悠個啥?”

燕石連忙道歉,“打擾您了,我在找我那口子,剛才看他上來了,就不知道進哪門了。”

“找人找到這裏來,你那口子姓什麼?”

“程健人。”

“沒這人。這一層我都認識,沒姓程的男的。”

門砰地就關上了。

燕石往回走,走到另一個通道盡頭的人家,竟看到了門鈴,硬著頭皮按了一下,門裏先有老婦人斥狗的聲音,接著木門打開,一個銀發老太太一邊用腳趕開囂張地向防盜門上撲的小狗,一邊疑惑加不滿地看著她,“幹嗎的呀?找錯地兒了。”不等燕石說話,防盜門後麵的木門就關上了。

還有六個門敲不敲?成功率上升到百分之十六點七了,放走這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機會,下次還有機會嗎?她是打算硬撐到底的,說不定下一個就能抓老程的現形!忽然第一個門洞裏的老頭又出來了,滿臉僵硬不信任地看著她:“你還溜達?”

燕石失魂落魄地下來了,差點被當做神經病,在眼皮底下,還是泥鰍一般跟丟了。她這才想起打他手機,關機。

可能有業主通知了保安隊,當她還在樓下憤慨時,有一隊人馬就悄悄靠過來,好在她穿戴不俗,沒被當成滋事者扭住,而是給溫和地轟了出來,而且有人還認出她就是前不久那個砸車的,如臨大敵,看來以後難進來了。最後她悲憤交加地坐在剛才的石凳上惡狠狠地給老程發短信,讓他一大早醒來就尿褲子!

“抱著婊子睡覺心滿意足了吧?請你解釋一下什麼叫通奸?!”

“頭上三尺有神靈,哪天一下剪了你的雞雞你就不他媽四處惡心人了!”

“離婚當趁早!你他媽耽誤老娘到三十九歲!畜生不如!”

“看到短信就回來,晚一步給老娘收屍!”

……

第二天一早,老程剛開手機,不得了,滴滴答答蹦出來七八條短信,特別其中一條“收屍”嚇壞了他,沒顧上吃早飯,跟若琳匆匆交代了句,開車就回家了。心裏想,有可能東窗事發了,被發現了幾成?

跑上了樓,他叮叮當當開門,燕石馬上從床上一躍而起,赤著腳跑出來,仇人相見,眼都紅了,她在臥室門口就吼起來:“臭不要臉的東西,我就是太寬容了你,像你這樣天天徹夜不歸我就該劈頭蓋臉一頓罵!你昨晚死哪去了?”

她看她丈夫,不緊不慢地轉身,掏煙,點上,吸一口,坐沙發上,徐徐噴出來,鎮靜得冤枉了他似的,“你就鬧吧,沒事找事,現在可是閑了。”

“我問你昨晚去哪兒了!”燕石不禁齜起了牙。

“有時晚了,我就在單位裏……大老爺們總不能拴在老娘們的褲腰帶上吧?男人在外應酬多,有什麼辦法,誰不知道閑著、早睡早起健身養生?有那條件嗎?自己也煩著呢,人情社會,朋友要交,感情要聯絡,關係網要建立,各種事要親力親為,養家嘛。男人活著累,光這些事也頭大著呢……”

反正這個意思吧,變著花樣說,燕石一聽就腦仁疼。“裝B的東西,”燕石手指到他腦門上,“說那麼多不著邊的屁話,就是不說又找那個婊子在外鬼混!你摸摸良心你對得起這個家嗎?惡狗改不了吃屎!不想過早說,離婚趁早啊!”

老程吐著煙圈不說話,不承認也不否認,開水燙過的豬似的,你有氣緊著你說。

燕石一激動,淚就下來了,開始獨角戲般的控訴,從“longlongago”開始,上次惡吵就是這樣的過程:“在你二十多歲沒錢沒地位沒品位、穿補丁褲子看不到前途、今天吃了明天不知去哪裏吃的時候,誰下決心在陪你過日子?那可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真是看錯了你!我以為你會珍惜,你曾指天發誓永遠珍惜在你一無所有時一心一意陪在你身邊的老婆!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上次出軌我原諒你了,半年後你又舊病複發,你摸著良心說,你怎麼對得起我?!怎麼對得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承諾?!你怎麼對得起我為你付出這二十年的青春!賤骨頭,你如何賠我!”

老程把臉扭向窗外,使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二十年,對你是青春,對我就不是了?不都是一樣過來的嗎?我閑著了?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置來的?”

燕石一下子跳起來,“你這是什麼話,昧良心,今天的一切至少一半是我的,一半還多!不要臉的東西,還有臉說,你的青春能與我的比嗎?我那時年輕、漂亮……”

“我那時也年輕啊,不漂亮也年輕啊!”

“我那時不嫁你這個東西,還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有可能落到現在人老珠黃時被人拋棄的下場嗎?離婚,你得趁早啊!”

“你現在後悔不是晚了嘛,我再不是個東西,你就是看上我了,周瑜打黃蓋,你願打,我願挨,說這些有什麼用?再說,我什麼時候拋棄你了?整天疑神疑鬼,這家庭主婦在家閑得沒事幹還就是可怕,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跟蹤我、研究我、審查和聲討我上了,我沒有毛病才怪!人,是不能被放在顯微鏡下照來照去的,不是事的都成事了!”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還狡辯,我都親眼看到你進那個小區兩次,晚上,我非拿到你跟那個死姘頭鬼混在一起的證據你才甘心嗎?看不起你這敢做不敢當的臭大糞!”

老程歎一口氣,實話實說了,“沒錯,我去了,人家才二十幾歲……我覺得對不起她,安慰她一下,你想讓我下半輩子活在悔恨之中嗎?”

燕石心撲通撲通地跳,好像跳幾下就要停擺了,臉像石化了般,然後皺成奇特的扭曲,歇斯底裏,要把樓層掀翻了,“人家才二十多歲你覺得對不起她,我他媽三十九了你有覺得對不起我嗎?我他媽不更需要安慰?!你他媽吃裏扒外人神共憤的人渣,你下輩子不會活在對我的悔恨中嗎?你還是人嗎你?”

老程是個要臉麵的人,這麼吵讓樓上樓下看笑話可不成,他提起衣服,“你冷靜一下吧,下半輩子我們還是一起過,大喊大叫像什麼樣子?你都三十九的人了,不怕人笑話!”

在燕石發直的眼神中,她的丈夫從容出門了。以前爭吵就是這樣,也是他們達成的共識,在一個人大發雷霆之時,另一個千萬不要再火上澆油,出去躲一躲,等事情平息了,再講道理,該認錯認錯,該道歉道歉。讓燕石失望的是,他不會給她道歉了,就是認錯也不道歉。她壞了他的好事,阻止他幹好事,就算這好事很無恥、荒謬,端不上台麵,因為有那麼多男人在幹,存在即合理,他可以為“存在”的事認一下錯誤,但不會為“合理”的事而罷手不幹,如果她阻止他,就損害了他的利益。所以他有理由不理會她,甚至擺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