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說話,聽到具象的,瑣屑的,淺顯的語句,往往覺得比抽象的,正大的,深刻的語句來得動聽。先舉一個最顯著的例,譬如說“生活問題”不如說“衣食問題”來得動聽;說“衣食問題”又不如說“飯碗問題”或“麵包問題”來得動聽。因為“生活”二字固然包括得很周全,但是太抽象,太正大,太深刻了,故聽者由此所得的理解欠深,印象欠強,興味欠濃。倘換了“衣食”二字,因為較具體,較瑣屑,較淺顯,可以把握,聽了就覺得容易理解,印象強明,而且富有興味。有時說話的人還嫌“衣食”二字所指太廣泛,就更進一步而用“飯碗”或“麵包”二字。這是人人最常見最稔熟的一件實物,聽到了誰不立刻獲得切身的興味,強明的印象,與充分的理解呢?故“失業”常被翻譯作“敲破飯碗”,“失地”也被翻譯作“地圖改色”,使聽者觸目驚心。
我現在就稱這種說話的技術為“具象美”。這也是人類言語進步後的修辭法之一種,與以前我所談的“比喻”(其文載本書132頁)同類,但自有差別:比喻也是取具象的東西來幫助說理的;但所取的具象物,其本身與說理並無關係,隻是性狀相同而已。譬如說“割雞焉用牛刀?”①(①“割雞焉用牛刀?”見《論語》“陽貨篇第十七”第四章。——校訂者注。)此事與孔子的治道毫無關係,隻是“大材小用”這一點性狀相同,故引用為譬喻,使說理具象化,又趣味化,而易於動聽耳。現在所談的“具象美”則不然:其所取具象物,必與說理有密切關係,能使聽者於小中見大,個中見全。譬如“飯碗”或“麵包”,與“生活”有密切關係,而且是“生活”的最重要部分,或核心。故言者隻須舉此一隅,聽者便可反三,反十,反百,反千,蓋所謂“飯碗”者,其實連老酒,香煙,自來火等一切食用皆包括在內。我覺得這種語言的技術,最有意味,尤其是聽講演,讀論文的時候,滔滔洋洋的一篇抽象的大道理,往往容易使人頭痛或打瞌睡。反之,倘善用比喻及這種具象美,聽者就不會感到疲倦;善用之極,寥寥數語可抵洋洋數萬言之力。淳於髡,東方朔等諷諫者的說話,詩人的說話,可說是其實例。
這種具象美的實例,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在詩文中,皆不勝枚舉。為便於吟味,就我所想起的摘錄幾個在下麵,真不過略舉一隅而已。
投筆,請纓,解甲,下車,下野,即位,彈冠,束發,洗耳,拭目,賦閑,披剃,糊口,掃榻,執牛耳,奪錦標,執教鞭,步後塵,高枕而臥,逍遙林下,拜倒裙下,爭奉筇屣……照字麵上看,這些話大都講不通。文人的筆難道晝夜在手?武人的甲難道晝夜不解?棄官的常住租界,何嚐下野?哪一個首領的手裏執著一隻牛耳朵呢?然而這便是具象美的興味所在。其中也有靠古典的幫助的,或近於比喻的。但總以小中見大,個中見全為原則,俗語中也頗富於關於此的好例。善於說話的人的口中,常常在那裏吐露出來,他們不說“某家沒飯吃了”,偏說“某家的鍋子底向天了”。不說“某人可以留名後世”,偏說“某人得吃冷羹飯了”。廚川白村說婦女問題是“胃袋與子宮的問題”。吳稚暉說戀愛是“精蟲作怪”。語雖苛刻,然而動聽。可謂盡言語的具象化的能事,可惜我的見聞太狹,記憶太壞,一時想不起更多的實例來。
在古人的詩文方麵,我的記憶沒有這般壞,現在就可想起不少的例子來。也摘錄些在下麵,以供吟味: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