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好像那個叫凱麗的人,才是咖啡館的真正買主,而歐陽豔是她在北京的助理和“閨蜜”。有兩次,歐陽豔還用“凱麗”威脅我說:“給你工錢是讓你唱曲兒的,不是讓你鋸木頭的,哪天老板偷偷過來聽見,當場把你趕出去。”
很可惜,我對那個風頭十足卻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凱麗”毫無興趣。越神秘的女人就越有魅力,這是年輕人才會有的感覺,而我早就老嘍,老得對一切圈子和人都沒有好奇心了……
唯有那麼兩次,我透過咖啡館的毛玻璃,恍惚看見對麵的奶酪店裏似乎有一張光潔、明媚的臉,忽然就悵然若失了。姚睫還在北京麼?假如她路過這裏,會不會聽見我在拉琴呢?
就這麼過了一個夏天。到了蟬鳴漸弱、人們紛紛穿上薄外套的時候,董東風給我打來電話,請我履行幾個月前的約定。在那個本該百感交集的場合,我再一次見到了姚睫——她的新名字已經叫做“凱麗”了。
那天清晨,我提前給歐陽豔和另外兩個地方的經理打電話請完假,然後背著琴盒出門。在明亮的秋光裏,我坐在公共汽車靠窗的座位上,看著北京的天一寸一寸地高了上去。國慶節快到了,園林局的卡車正把不計其數的花盆運往天安門,一些體格健壯的學生則騎著山地自行車,撅臀探首地和長安街上的汽車比賽。
董東風告訴我的地址,在北四環“望京”地區的一棟新建的寫字樓裏。最早的時候,那片地方就是一片農田,後來也不知怎麼搞的,就成了在京韓國人的聚居地,街上的烤肉館數都數不過來,連商場裏的價簽也是中韓雙語的。記得聲色犬馬的日子裏,b哥還專門叫上我們一群人,到附近一家“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官方開辦的飯館裏大吃大喝,並且提前向我們渲染:“那兒的服務員都是不折不扣的朝鮮美女,剛從‘偉大統帥’百年華誕的閱兵儀式上退下來的。”
到了那個到處掛滿了彩色氣球、裝修風格酷似八十年代大學食堂承辦的舞會的飯館,b哥還裝瘋賣傻地攥著一個餅臉小姑娘的手說:“貴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搞得怎麼樣了?”
“一片大好。”那姑娘用中朝兩國通用的措辭回答我們。而那天吃完飯,端上來的賬單把b哥這個土財主都嚇了一跳:一盤烤牛肉居然要五百塊錢。
“沒見過這麼赤裸裸地搶錢的。”b哥癲狂地笑道,“黨要是作起生意來,連資本家都會被逼得無路可走。”
因為附近仍在大興土木,公共汽車在“廣順南大街”就再也挪不動了。司機索性打開車門,讓乘客們鑽到摩肩接踵的車流裏各奔東西。我奔向路邊的時候,差點被一輛“甲殼蟲”汽車撞上。那個司機是個戴著大墨鏡的年輕女性,躲在貼了膜的前擋風玻璃後麵,受了驚嚇似的看著我發愣。我向她搖搖手,示意自己不對,然後匆匆走了。
“望京”這邊的市政規劃風格詭異,不僅路名獨立成章,找不出與城內其他到路的聯係,而且很多街道都是斜的,很多適應了“走正道兒”的北京市民到了這邊都會迷路。我在韓國特產“真露”燒酒的廣告牌下躑躅了好一會子,最後決定向外賓問路。一個穿拖鞋帶棒球帽的小眯縫眼胖子熱情地說:“跟我走吧。”
二十分鍾之後,我被好客的韓國朋友帶到一棟亮閃閃的寫字樓門口。因為已經過了上班打卡的點兒,大堂裏空空蕩蕩的。我按照董東風給的地址,乘電梯到了五樓,很快就在走廊的頂頭找到了“北京第八年設計工作室”的招牌。
這公司的名字挺有意思,室內裝潢也與極其標準化的寫字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連接上下兩層的原木樓梯、鋪著大塊圓地毯的陽台、電腦桌都被安置到了牆角……閣樓頂上,還開了一扇巨大的天窗,把切割得整整齊齊的方形陽光投射下來,仿佛在屋裏擺設了一個堅實的結晶體。頭頂,傳來城市上空的鴿哨聲。
屋裏並沒有什麼人,隻有兩三個長相極嫩的小姑娘小夥子正在布置“會場”。說是“追思會”,卻也沒搞成一派慘狀,隻是在廳裏放置了一張巨幅照片,上麵是董太太不坐輪椅時的模樣。那個時候,她還年輕,大概隻有二十出頭吧?梳著八十年代風格的兩條麻花辮,手裏展開一本厚厚的書,靠在湖邊的樹上,對著鏡頭笑著。媽的,歲月啊。
我正在照片前楞著神,董東風從樓梯上走下來,招呼我:“趙小提。”
他也並沒有為今天的“儀式”換上正式的衣服,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襯衫。我放下琴盒,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董老師……我是不是來早了……”
“沒有沒有。”董東風說,“說是她生前的朋友,但我也都不熟,倒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所以想讓你早來會兒……謝謝你帶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