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欲望的奴隸。
已經貴為“倉鼠”的李斯,獨處時難以自控地一遍遍地琢磨,從社會底層艱難往上攀爬時累,已然登頂怎麼一點不比那時候輕鬆?由此他多少懷疑起自己年輕時判斷,倉鼠並非如他所見無所顧忌,其內心的恐懼較之“廁鼠”一點不小,且更是驚心動魄。
李斯已經官至丞相,兒子也做了郡守,兒女們又分別跟皇帝的公子、公主聯姻,這種周全細致的布排,外人眼裏,李斯何止是一隻肥碩的老鼠,簡直就是威風八麵的狸貓。然而他夜裏常常失眠,也許是帝王之術腦子裏裝得太多,也許是曾經做“廁鼠”的時間長了些,沒有完全蛻去身上常自“驚恐之”的胎記,李斯深深陷入到防範、戒備、憂慮的不安之中。
兒子李由自三川郡回鹹陽探望父親,李斯借此在家中擺酒設宴,“百官長者皆前為壽,門庭車騎以千數”,丞相請客,文武百官誰不想來露個臉、套套近乎,摩肩接踵來給李斯祝賀,丞相家門前達官顯貴頭麵人物的車馬數以千計。眾人陪著丞相父子熱熱鬧鬧喝了一場,剛剛散去,李由正要安頓父親歇息,李斯卻拉著兒子的手,喟然歎曰:“嗟呼!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我的老師告訴我,事情最忌諱弄得太張揚過分,“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你爹我原本隻是上蔡的一個平頭百姓,窮街陋巷的草民,“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如今朝臣裏沒有比我更高的,富貴榮耀可以說是到了極點,物極必反哪,我真擔心日後會是個什麼下場。李斯的語氣、神態,不禁讓兒子李由毛骨悚然。
李斯這是在親人麵前發泄一點心頭之憂,也是婉轉地提醒提醒兒子。
高飛雲天的李斯,居安思危,正得意時已經想到了如何保全所有,想到了將來怎樣才能平穩著陸。應當說李斯是理智清醒富有城府遠見的一個人,具備了一個身居高位者常懷履冰臨淵的素質。如此徹悟而謹小慎微的政客,天命當使之終享富貴、安然無虞吧?非也。官場有官場的氣候,政壇有政壇的風雲,權力場上的變幻莫測是任何一個聰明絕頂的人都難以把握的。在老師荀況那裏,李斯在這一方麵顯然是修養不到位,固然他懂得一點樹大招風,但未必弄清了權力與利益驅使下,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道理。權力場就是個心智比拚的賽場,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陽奉陰違、笑裏藏刀,這些都屬於站穩腳跟贏得牢固權利的基本技法,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既然你不請自來地站到了這裏,就沒有選擇逃避的可能。
其實在李斯聯手姚賈害死韓非時,他就應當體會到了這一點,而李斯的憂心忡忡,也許正是因為他會時時想起韓非喝下毒藥絕望倒下的身影。不僅限於此,恐怕他為了一時迎合帝王而親手點燃的那一堆堆大火、一處又一處埋葬著無數冤魂的深坑,都會在夜裏攪擾著他的美夢。
擔憂固然鬱結於心,但路還不得不繼續往前走。李斯陪伴在驕橫的始皇爺身邊,東巡西遊,泰山立石,海上覓仙,享受著萬民景仰的榮光,這是對心底時時泛起的那一股庸人自擾式的煩惱最有效的抵禦。——人的生活,有時需要自我麻醉,何況風雨並不一定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