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易順鼎係年詩傳(4)(1 / 3)

隻要將詩人撰寫的《魂北、魂東雜記》的目錄臚列開來,就會清楚,詩人從去年到今年行動的大致背景了:

甲午八月十六日平壤之失及義州之失;

九月二十七日連城之失;

十月初五日鳳皇城之失及寬甸縣之失;

十月初九日金州之失及大連灣之失;

十月二十七日岫嚴州之失;

十月二十九旅順之失及複州之失;

十月十七日海城之失;

十二月十五日蓋平之失;

十二月二十五日榮城之失及文登寧海之失;

正月初八日威海北岸之失;

正月十七日威海劉公島北洋海軍之失;

二月初八牛莊之失;

三月初二日澎湖之失;

四月十日換約始末。

東北戰場,節節敗退;北洋海軍全軍覆沒;《馬關條約》簽訂。中國近代史又添上恥辱的記錄。

根據《魂南記》等的一些記載,可以了解到:

《馬關條約》簽訂之時,詩人正在唐山大營,聽到此事,迅即趕往北平。四月二日(4月26日),上《請罷和議褫權奸疏》,斥李鴻章等為“醜虜跳梁,不宜遷就,權奸誤國,不可姑容”,力主賠款、割地萬不可行。四月十日(5月4日),又上《敬籌戰事疏》,提出“加兵餉”、“用地溝”、“攻老巢”、“掣賊勢”、“聯外援”、“絕內應”八項建議。與康有為、梁啟超等發動的公車上書,桴鼓相應。但兩疏呈交都察院之後,如石沉大海。詩人隻好重返唐山。

五月二日(5月25日),台灣紳民成立“台灣民主國”,推舉署理台灣巡撫唐景崧為“總統”。唐景崧電告劉坤一,請求相助。順鼎請求前往台灣,得到了劉坤一的批準。九日(6月1日)啟行。十五日(6月7日)抵上海,遇文廷式、梁鼎芬、於式枚。於式枚已辭李鴻章館席;文廷式為翰林學士,因爭和議不得,請假南歸;梁鼎芬主講鍾山書院,自南京來,將返粵東。四人不期而遇,異鄉羈旅,憂患中轉獲友朋聚首之樂。易順鼎拜見上海道劉康侯,得知基隆失守,唐景崧逃遁,為之愕然,但不肯遽信,堅持南下。二十三日(6月15日)到廈門,確知基隆、台北淪陷,唐景崧已逃回內地,而林朝棟、丘逢甲依然堅守台中,劉永福黑旗軍堅守台南,因此詩人急電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嚴責唐景崧速返台灣,收拾餘燼,或可死灰複燃。電文雲:“請責唐蔑歸垂沙。”為了保密,用了僻典。譯電員將“唐蔑”譯為“唐潛”,張之洞不知所雲。

劉坤一見大勢已去,來電勸順鼎即刻返回。順鼎義無反顧,於二十八日(6月20日)乘英國“爹利士號”輪船出海。當時一同前往的還有幾個隨從。還有一個人,也即詩人的舅舅陳昌曇,本來是一同前往台灣的,但此人在開船前,去書肆買書,結果沒有趕上船。

五月二十九日(6月21日),易順鼎抵台南,連夜晤見劉永福。劉永福,字淵亭,廣西上思州人,所部黑旗軍,本為反清力量,在中法戰爭中,重創法軍,後接受清廷招撫。甲午中日戰爭爆發,劉永福奉命率黑旗軍兩個營赴台灣,以南澳總兵的身份,奉旨幫辦台灣防務。本年清廷同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台灣總兵萬國本逃走。劉永福於是代理台灣總兵,由旗後海口移駐台南。所居即為台灣鎮署。因為他是奉旨幫辦,士民都稱他為“欽帥”。《魂南記》這樣描寫易順鼎初見劉永福的情景:

餘葛衫布履,對坐榻上。劉本短衣帕頭,因見客,始著長衫。健兒十餘人皆赤足短衣,夾立。餘指榻前環臥小犬,笑曰:“人言淵翁所畜狗皆能助戰,有是事否?”劉長身黑麵,鼻露顴高,樸陋無文,而沉毅有度。惟煙癮甚重,日則假寐吸煙,夜則精神百倍,治軍旅、見僚屬,皆就一榻上辦之。與餘初見,即忘形跡,吐衷曲,不作一寒暄語,蓋簡略真率,其天性然也。為言唐署撫排擠傾陷狀,幾痛哭流涕。

其實,當年替清朝招納劉永福的人就是唐景崧。劉的功名,成於唐;唐的功名,亦成於劉。劉、唐不和,加速了台灣的潰敗。當然,在清廷棄台求和的背景下,台灣注定要潰敗。在清廷斷絕援台的情況下,劉永福猶能堅持一時,其部下大都戰死,已屬可貴。但是,在易順鼎看來,劉永福還沒有達到最高境界,因為他既不像鄭成功那樣另辟天地,也不像田橫那樣義不受辱,而是狼狽地逃了回來。這是後話。

因為日軍已逼近台中,順鼎希望率領軍隊往援,兼謀恢複台北。劉永福擬撥數營歸順鼎統領,而以吳彭年(季篯)掌營務,襄助一切。在台南糧餉將盡的情況下,劉永福並非真心叫易順鼎治兵,能到台中籌到糧餉就不錯了,但是順鼎考慮到台中富戶已逃亡殆盡,無餉可籌,且地方不歸節製、兵將不相熟習,都是危險之道,又無法取得實效,於是決定內渡籌餉。對此,劉永福大喜過望。劉永福遣記名提督李惟義代順鼎統領三營,吳彭年掌營務,前往台中。

閏五月初八日(6月30日),順鼎等人宣告兩江總督張之洞已答應派兵救台,台南萬民歡聲如雷。這個救台的消息頗有些突兀。據易順鼎的說法,他抵台南之日,收到廈門委員、駐廈辦理台灣轉運局務、前委台灣府知府蔡嘉瑴派人秘密送來的一件綢文,說是張之洞獲知,俄國承認台灣獨立,因此希望黑旗軍能堅持兩個月,綢文並說:“速宜將此事遍諭軍民,死守勿去,不日救兵即至也。”可是易順鼎到台已數日,似未迅速告知劉永福,及時提振士氣,等到他將要內渡籌餉的時候,才讓劉永福等人知曉,於是便出現了初七(6月29日)夜“設壇幄,祭告天地神祇,台南文武百餘人並集,歃血同盟”,及次日(6月30日)“以湘帥(張之洞)許發救兵布告,萬眾歡聲如雷”等等事情,確有蹊蹺。

閏五月十七日(7月9日),詩人抵廈門。二十四日(7月16日),抵上海。二十七(7月19日),乘“江裕”號輪船赴南京。次日,抵下關,入水西門,住狀元境聚賢棧。二十九日(7月21日)及以後數次麵見張之洞。至六月二十五日(8月15日)離開南京赴武昌。

當易順鼎在南京麵見張之洞時,說及張之洞準允發兵救台之事,張之洞不置然否,隻是說,朝廷已嚴令查禁海口,不得有違和約。“不謂甫距十日,即大有變遷”,弄得詩人十分錯愕。一直關注台灣命運的張之洞,隻能與朝廷保持高度一致,對於易順鼎自作主張的援台小動作保持戒備。

順便一提的是,此時,黃遵憲受張之洞之邀,任江寧洋務局總辦。易順鼎與黃遵憲兩度泛舟秦淮,易順鼎以《魂北集》、《魂南集》呈黃遵憲。黃遵憲稱二人為“兩情癡”,引為知音。

雖然張之洞勸告易順鼎不要介入台灣事務,劉坤一、陳寶箴也來電催促他返回內地。可是易順鼎已是欲罷不能。當時兩廣總督譚鍾麟(文帥)答應以“遣(返)勇丁”為借口,助資三萬,讓劉永福預作安排,“歸不歸”則讓劉“早自為計”,其實是變相地接濟劉永福。譚鍾麟的真實想法是將劉永福招回,仍任南澳總兵,及時脫身,至於劉永福如果立誌像“延平王”(鄭成功)那樣據台自立,也不失為一種選擇。詩人當時在武昌見到湖北巡撫兼護湖廣總督譚繼洵(敬帥)。譚繼洵囑咐易順鼎仍往廈門,將文帥款項交與劉永福的特使。對於這樣的安排,易順鼎是不滿意的。而且自己快到家門口了,“秋風乍起,辭家轉瞬一年”,想回家看看,但也無可如何,隻好返回廈門。經過南京,正巧陳昌曇(粒翁)也來了,而且帶來了惲心耘等人籌集到的義款萬餘兩,於是二人一同去上海。等譚鍾麟的款項一到,便仍與粒翁前往廈門。到廈門後,劉永福的特使迎候已久,告知台南慘敗,代替順鼎往援台中的李惟義不知所蹤,吳彭年則已戰死,雖然如此,台灣義民卻“蜂起”抗日。於是於七月二十六日(9月14日),順鼎再次渡海,察看台南情形,追念那位可以說是代替自己而死的朋友吳彭年,不勝感慨。多年後(1909年),當詩人見到吳彭年的兒子時,仍感慨泫然:

吳季篯之子鵬飛以鄭樸孫信來見。乙未夏秋間,餘在台南,本與季篯同赴援台中,劉淵亭強餘往金陵見張文襄,而季篯遂戰死矣。遺孤已長成如此,為之泫然。

劉永福本是一粗人,吳彭年戰死後,更是左右無人,軍餉不支。順鼎建議裁減兵員,以圖以少敵多,速戰速決,劉永福不應。順鼎眼見大勢已去,於是內渡。

八月六日(9月24日),詩人離台,次日抵廈門。粒翁去泉州籌措兵械,空手而歸,打算繼順鼎之後,前往台南。順鼎留滯廈門。當時台北士民,偽裝成商販,往來台北、廈門間,得知易順鼎返廈門,都來求見,痛陳日倭罪狀,恨之切齒,並說:數地人民皆結團拒倭,可以聯絡呼應,聲稱隻要易順鼎“肯為之主,稍以餉械資之,勝於官兵十倍,恢複台北,指顧可期”。而詩人的想法是:雖然他們都是“壯士”,但械餉奇匱,無法成事,如果“事不成,反招奇禍,餘安肯為戎首”?他便“正色拒之”。沒想到“壯士”們主意已定,“欲鑄‘伯裏璽天德’印”,奉順鼎為“台北民主”,又說“台北億萬生靈皆中國赤子,中國久已棄之不顧,今日能救此億萬生靈身家生命者”,惟易順鼎一人而已,如果易順鼎不救,“則億萬生靈皆必至‘靡有孑遺’而後已”,“言畢,皆痛哭流涕”,順鼎“亦對之黯然”。顯然詩人被打動了,正在猶豫時,初十日(9月28日),接到陳三立發自武昌的電報:“已有密旨令南洋接濟台灣。”所謂“南洋”,是指南洋大臣張之洞。順鼎接聞此電,“不禁以手加額”,認為這真是“天下第一幸事、中國第一轉機”,於是他籌劃一奇策:請駐營東北的劉坤一借撤防湘軍十營、聲言回湘為名,從海中轉舵襲取台北;請張之洞傳令南洋兵艦遊曆粵、閩、台、廈,以圖牽製而壯聲威;請譚繼洵撥借淮餉二萬兩。豈知這個密旨純係誤傳,事情鬧大了,張之洞很是生氣,他於八月十四、十五連發兩通電報給易順鼎:

易道台:元電悉,台事奉旨,不準過問,濟台餉械,更疊奉嚴旨查禁,此時台斷難救,且事必不能密,萬一漏泄,徒礙大局,朝廷必然震怒,且東洋必更加詰責要求,豈不所損更多?是欲為國家而反累及國家也。鄙人萬不能任此重咎,閣下亦有不便。此事關係重大,務望權其輕重,速離廈門,從此不管台事,免生枝節為要,千萬切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