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三月,細雨綿綿,帶著氤氳的霧氣和絲絲寒意的江都城是一片的寂靜。
青石的路麵雨水成塘,腳沾鞋濕,冰涼刺骨,一行人加快腳步穿過清晨幽靜的街道,半柱香過,隻聽雞啼打鳴,鳥蟲咋響,幾雙被沾濕的腳麵站定在一處木板門前,輕叩數下,木板由內向外揭開一塊,借此伸出一個睡眼惺忪,頭發蓬亂,正張著嘴猛打哈欠的腦袋。
王貴兒,江都城內來興樓的掌櫃,不賭不嫖,好喝幾口小酒,一個年過四十尚未娶親的老實光棍,身高體碩,粗膀腰圓的一個男人,守著東家交代的產業,勤勤懇懇一幹十數年。
王貴兒雖不通儒文卻識體曉理,眼力勁兒也準的很,儒士商客,官宦僧眾,但凡來店投宿吃用者一一款待周到,將原本兩開麵的小鋪麵做成如今三開三上的來興樓,在城裏也算小有名氣。原說此人該有登對的婚配,可賢妻相助,兒女繞膝,卻因王貴兒自己多次婉拒媒人的好意,駁了人家的麵子,旁人也不好再上門說媒,才將人生大事擱置了下來。
他隔著眼裏的水霧,哈出一口隔夜的濁氣,將站與門外之人定睛一看,退身慌忙問道:“東家怎麼這麼早過來?”雙手麻利地卸下門上所有的木板。
蓑衣下的身形低首而立,摘下頭上的鬥笠,負手向後甩了幾下,笑道:“路上趕得急,也未注意時辰。”身上的蓑衣被王貴兒解下,置於櫃台邊,那人側著身子先於其他幾人邁進了店內。
店內極暗,光線全被窗戶上的木板擋在了外邊,此時尚未營業,店內長凳通通倒個置於桌上。身後跟進的幾人一進店內便將桌上的長凳翻下擺正,又取包袱內的素色長幅緞麵軟墊墊在凳上,擦拭幹淨了麵前的方桌,那人才一手撩起長衫下擺坐了下來。
王貴兒抽身入內,少頃,手端一托盤出了來,將盤中一壺剛泡好的茶放於那人麵前的桌上,“東家,這是去年才進的雨前龍井,您先喝著,我在裏頭給您燒著熱水,過會兒就可移步上樓。”
“嗯,有勞。”那人含笑點頭,接過身旁一人遞來的茶杯,淺抿一口。
王貴兒又閃身入內,將灶爐下的火生的極旺,不多時,兩口灶鍋裏的水便沸騰了起來。他極小心地將滾燙的熱水一勺一勺地舀到腳邊的水桶裏,然後拎起兩桶熱水腳步輕盈地上了二樓最末的一間廂房。
廂房裏頭常年備著一個沐浴用的大木桶,王貴兒單手一提,一桶熱水全數倒進了沐浴的大桶裏,又換一手,另一桶熱水也傾瀉如下,如是幾次,大桶裏很快就滲滿了六成泛著霧氣的熱水。最後一次加水,王貴兒單手提著一桶未曾加溫的冷水,待水倒進後,用手背在麵上試了溫度,才拎著桶子退將出來。
來興樓除了王貴兒這個掌櫃之外,還有跑堂的三人,洗碗的兩人,掌勺一人,配菜一人,打雜的三人,全數十一人。可是每次東家到來興樓時,這樣的事情都是王貴兒一個人在做,從不假手他人。
王貴兒行至樓下,上前躬身,對著那人道:“東家,樓上已備好,您移步上樓吧。”
那人頷首一笑,道:“每次來這裏都要勞煩你為我準備這些。”
“東家說的哪裏話,王貴兒能有今天也是全賴東家。”生怕水涼,王貴兒收聲退讓一邊,那人就隨著身邊的幾人緩步走上二樓。
到了廂房門口,身後一玄色身影將手中的包袱交與那人,開口道:“公子,我與蕭正、蕭直他們就在樓下,這裏由林穗守著,要是有事您就喚他,時間長了,水若涼了您也說一聲。”說話之人聲音沙啞且輕卻又沉穩、鏗鏘有力。
那人接過包袱,輕聲笑道:“知道了。英叔,你與蕭正他們也去換身衣裳,莫讓雨水凍壞了身子。”說罷,掩起房門。
江南曆來是繁華熱鬧之地,可今日卯時過了已久,街道兩旁仍是甚少擺出攤檔,零零星星就那麼幾個,人稀又陰雨的多少有些冷清落寞,不似以往江南富庶景貌,隻怪這寒冷陰濕的天氣所致。
街道深處一戶高牆琉瓦,朱門石獅紅燈高掛的大戶人家門前,一個瘦小的身影正俯伏於地,任雨水將一身灰色的短衫破褲打濕殆盡。他的身後仰躺著一個麵色蠟黃,肌膚幹瘦,四肢青紫的女人。說是女人因是她身著一身下人丫鬟樣兒的粗布衣衫,若是沒有這身衣衫,怕也是辨不出男女。那瘦小的身影未及上前叩門,隻拖著哭聲叫道:“夫人求求你,給些銀子讓我葬了我娘吧,求求你了。”尖細脆弱的嗓音一聽便知是一個弱小孩童發出。
叫聲一次比一次響,一次比一次的間歇短,嗓音不久就在這樣的叫喊聲中破敗,於一炷香之後,停了下來。不多時,麵前的朱漆大門微微開啟一條縫隙,裏麵傳出一個低沉煩躁的聲音:“孩子,我說你走吧,夫人是絕不會出來的,你叫破了嗓子也是無用,別指望著能從夫人手裏要到什麼錢,還不如去街上討要來的省力一些。”
縫隙要閉未閉時,那孩童一個躍起跨上,小小的身子倚住門縫,搶著回道:“為什麼不給,我娘生前是她的丫鬟,臨死之時連月俸都還沒拿,如今就算來領月俸也是該給的。”
門裏之人見他不依不饒,斥聲道:“月俸是給活人領的,現在人都死了還怎麼領。念在翠英在府上也做了那麼多年,你莫要再鬧,否則惹怒了夫人定去報官抓你。”言罷,一把推開瘦小的身子,‘哐當’一聲落下了門鎖。
“我是活人!我替我娘來領月俸!”早已倒了的嗓子吼出一片無力的聲響。
孩童手掌撐地,雙膝彎曲,歪倒在一邊。瘦弱的身軀經不得這一下推搡,半趴冰冷陰濕的地麵良久才緩過勁兒,回身爬向母親的身邊,用早已半濕了的袖子抹幹飄落在母親臉上的雨水,又將母親身上的衣服一處一處拿起擰幹後才抹了一把滿臉的水跡。低身拿起綁與母親身下草席的粗繩套於細小的脖子之上,步履艱難地蹣跚著前行。
適時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撩過套在他脖子上的粗繩,雙手一夾將他夾於來人的腋下,而地上氣息早失的女子被另一高頭大漢抱進了街對麵的酒樓。
進了酒樓那孩童一聲不發,任人拿幹棉布擦幹他的頭發和四肢,早被凍得發紫的雙唇喝下一口熱茶之後才慢慢好轉。看著各個身高馬大,華服錦衣的眾人,他小小年紀倒也不擔心是碰上了壞人,想來也沒有哪個壞人會大白天的搶他娘的屍身。
“王貴兒,你再去燒些熱水讓這孩子去泡個澡暖和暖和,完後再弄件幹淨的衣裳給他換上。”說這話的正是已從二樓下來的那位東家,這時正站在樓梯的轉彎處看著門口垂目低首的矮小身影,那個年歲才不過六、七歲的稚童。
“英叔,過會兒拿些銀子給他,好讓他早些葬了他娘,順了他一片孝心。”話是暖的,語氣則不帶一絲溫度,讓人聽了實在不覺這是施恩與人,竟透著一股冷漠。
英祿知道自家公子性格清冷,對外人說話一向如此,隻有對著身邊常年相處的他們才稍微和緩一些。隻是這些緣由那孩子又怎會知道,聽在耳裏也就隻有那人留下的幾句冷冰冰的交代,和一個已然消失的清冷背影。
泡了澡也暖了身子,那孩子又將王貴兒給準備好的衣裳換上,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地出現在眾人麵前,然後對著英祿幾人一個叩拜,“多謝恩公們相助,我娘要是在天有靈一定保佑恩人們長命百歲,福壽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