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子,還是那名乞丐嗎?
他身上依然是髒兮兮的,但青絲經了水,濕漉漉的。有幾滴水珠,浸在發梢上,那樣鮮明。馮步搖的目光被水珠吸引,順著、跟著,被它們牽引著一路往下。
水珠在傅青竹的脖頸上滑,在喉結的突起處,突然跳了一下,直接蹦起來,越過他的鎖骨,落進他的衣領裏麵。馮步搖的目光急急去追尋水珠,它卻藏著找不到了,她隻能看見他的衫子。
衫子有幾分濕,將透不透,底下掩蓋著的胸脯若隱若現,又依著呼吸起伏。傅青竹的胸脯起來的時候,馮步搖覺著自己的心也跟著鼓漲起來,他的胸脯伏下去,她的心也隨著悵然若失。
傅青竹擺了擺頭,徹底甩去還殘留在發梢的水珠。
要命了。馮步搖幾乎窒了呼吸。
她狠狠理順了呼吸,才敢再次抬起頭,認真打量他的容貌。濕發粘在臉頰兩側,襯得他的輪廓更棱角分明。經曆過風雨,遭受過苦難的他,肌膚竟然還是白的,卻不是京中那些紈絝子弟那樣的蒼白,是白中帶著點點粗糙,與他異於常人深邃的眼,高挺的鼻相耀成輝。他就那樣沉默地注視著馮步搖……馮步搖與傅青竹近在咫尺地對視,她覺得眼前一定是一幅畫!
他是畫中人,靜謐而陽剛。
唯一躍動的,能夠聽見的聲音,是馮步搖自己的心跳。
傅青竹仍舊舉著火把,照著周圍的一切,也照著他的臉龐。火光突然一乍,馮步搖怵目驚心。明明暗暗中,她的心情也跟著明明暗暗,忽然瞧見傅青竹右側臉頰,靠近唇角的地方,仍有灰黑汙垢沒有擦洗幹淨,好似白玉上著了一點暇。馮步搖情不自禁伸手去拭,涼涼的指尖觸上去的那一刹,心漏跳了一拍。
傅青竹似乎還從未被人這樣摸過,瞬間愣住,繼而僵硬地偏過頭去,避開馮步搖的手指。她瞧著他俊美的側顏,發現他緊抿著唇,擰著眉目,似有不情願,卻又出於禮貌隱忍不發。
馮步搖猛地回過神來,醒悟到自己做了什麼。她自己也發了楞,腳下往後退了一步,亦避開他。
寺廟裏的氣氛似乎不太對,太過沉默和壓迫,又太過尷尬。馮步搖急著找著救場,忙把目光投向之前酷愛嘰喳的兩個小和尚。哪知晨鍾暮鼓皆在睡大覺,馮步搖一瞧他們,他們就轟轟轟打起呼嚕來,鼾聲震天。
馮步搖吞咽了一口,又低下頭,連餘光都不敢去偷瞟傅青竹,隻豎著耳朵等他說話。他一發聲,僵局打破,這尷尬事就該過去了吧?
等了半天,一個音都未從傅青竹那雙好看的唇裏吐出來。馮步搖隻好自己化解尷尬,抬起頭,努力笑問道:“結識了半天多,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呢?”這麼好看的人兒,總應該知曉下他的姓名吧。
馮步搖打了一個噴嚏。毫無征兆的,她又打了一個噴嚏:“啊切!”
傅青竹緩緩道:“變天了。”初秋那最後一點暑氣就要在今夜散去,往後的日子裏,就要添衣防凍了。
傅青竹低頭掃了掃,無奈他也是單衫,沒有衣衫能褪下來給馮步搖。
馮步搖打了第三個噴嚏,她捏捏鼻子,仍抓著剛才的問題不放:“相識這麼久都不知道你怎麼稱呼……”她伸手探去腦後,才意識到髻上無金步搖可摘,便隻好憑空解釋道:“我叫阿搖。我爹初次來見我時,我和我哥都還在繈褓中,我哥安靜,我卻哭啼不止。我娘和眾婢使了萬般手段,也不能令我安靜下來,我爹就心煩得要走。我娘擔心我爹真走了,實在沒辦法了,就摘下髻上的金步搖哄我,我一下就止哭改笑了。”馮步搖回憶起這一段往事,不由得像月亮那樣眯起雙眼,笑了起來,“後來我爹老跟我提,說就是因為這一段事,把他逗樂了,就給我取名‘阿搖’了。”
在馮步搖的記憶力,父皇昏聵,卻是和藹的。不像母後,嚴厲又冷漠,她剛登基那段日子裏,天天嗬斥她名字沒起好,步搖步搖,這麼女氣的名字,果然做不來男人!
馮步搖想到這,眯著的眼睛睜大來,失了笑容。
傅青竹突然站起來:“有人來!”
馮步搖也跟著傅青竹站起來,往廟門外看,黑乎乎地沒分辨出來者是誰。就聽見一個黑影發出熟悉的聲音撲過來,“公子,公子!小的可算找著您了!”
黑影近了,瞧清是錢福瑞,他雙膝跪地,抱著馮步搖的腿哭:“公子,公子!您嚇死小的了!公子,公子,您平安,平安……”
馮步搖瞧見是錢福瑞來,她自己也鬆了口氣。見旁邊傅青竹和晨鍾暮鼓皆站著,睜大了眼注視著錢福瑞的一舉一動,馮步搖略覺不好意思,不由得對錢福瑞道:“好了好了,站起來吧。我就出來散散心,你……不至於哭得這麼肝腸寸斷吧!”
錢福瑞口中道:“遵命。”抬臂捋袖抹眼淚,哭啼聲還是止不住,他何止是肝腸寸斷啊,簡直就是萬念俱灰。找不著馮步搖,失了天子,錢福瑞連自裁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