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情相悅之後,便是成婚,然後有孩子,然後廝守終生——清涼村的觀念裏,向來如此簡單。在許多人看來,這對還拖得太久了呢。
喜筵定在大暑,去年此日,他們相識。
天很熱,一幫兄弟自告奮勇地跑來幫忙裝飾新房、擺設物品,順便利用盛暑納涼。
過年以過來人兼媒人、代理大舅子之姿指揮東指揮西的,興高采烈的樣子簡直讓人難以相信新郎竟然不是他。
盛暑和意暄房裏的床都不大,隻夠一人翻身。兩人都不好意思提起這種事,還是盛大娘送新床單的時候發現了,才央求二牛來重新做一張的。
盛暑則像上次一樣跟在二牛身邊幫忙。
“你……要好好對她。”
盛暑驚愕地抬起頭,卻發現二牛閉緊了嘴,賣力地鋸著一段木頭,汗水流到黝黑的胸膛上,除了房裏傳來的喧囂外,這裏剛剛似乎根本沒人說過話。
但是他看到二牛臉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動。
盛暑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放心,我會對她好。”他說得極認真,像是在發誓。
二牛幅度極小地點了個頭,取過刨子細細刨去木頭上多餘的部分。
“二……二牛哥……喝水了。”少女圓臉紅得像個蘋果,在二牛背後羞澀地低著頭。
盛暑明了而笑,觀察著二牛不知所措的神態,體會到過年的奇特心情。
今年盛夏的陽光,似乎都特別溫柔。
“真搞不懂,明明就住在隔壁,幹嗎硬要把東西都搬到一起,今天意暄睡盛暑屋裏,明天盛暑睡意暄房裏,那不是很方便?”銅板雙手捧著盛暑的臉盆往正屋裏搬,不情不願地嘀嘀咕咕。
“對啊,你這個方法好!我們跟盛暑去說說!”最近盛暑忙得沒空給豹子起名,姑且仍然以大獸稱之吧。
“可惜他們聽不懂我們說話啊,否則的話他們哪還會像現在這樣笨!”銅板覺得上次找仙草之行收獲最大的就是它,竟然撿回來一個自己的崇拜者。大獸什麼也不懂,是隻地地道道的“土豹子”,說什麼它都信,一掃自己以前被鬆子嘲笑被茶杯糾正被土堆漠視的屈辱史,讓它覺得整個人生都有意義了起來……
“是啊是啊,要是人都像銅板大哥你這麼聰明的話,我爹爹也不會走著走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知道就好,以後多學著點兒,千萬別變得和你爹爹一樣笨!”
“我會的,我一定變得很聰明把爹爹氣死!”爹爹以前老是說它笨,它一定要讓他刮目相看!
“兩隻笨蛋。”鬆子終於受不了兩隻獸類的無聊對話,一振翅,飛去廚房銜枚火種,點上外屋的油燈給它們照明。屋裏的桌椅是重新上過色的,整整齊齊地靠著桌子排成兩列,牆壁上四處掛著鮮豔的彩帶更添喜氣洋洋,長桌上擺滿了明天要用的瓜果蜜餞酒水,角落處還有些奇奇怪怪的道具——可以預見盛暑他們會被鬧洞房這個優良傳統搞得很慘。
“那個西瓜,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土堆發誓地上可疑的一攤水決不是它的口水。
“桃子也是。”銅板搓著手,眼睛成了紅色。
“可惜沒有鬆子……不過瓜子也可以。”鬆子做好了預備的姿勢。
“我想……稍微吃一點兒,他們看不出來的,對吧?”茶杯遲疑地試探。
“沒關係!”在場所有的動物一齊搖頭,再一齊向著目標衝了過去。
“好粗(吃)、好粗(吃)!”土堆一邊連皮帶瓤地把西瓜吞進肚中,一邊還不忘含糊不清地稱讚著。
“銅板大哥,你這個桃子比我在山上吃過的要好吃嗎?”大獸眼饞,爪子卻不敢動——新來的,難免膽小嘛。
“當然,山上的是野桃子,又澀又小,哪比得上人自己種的又甜又大!”銅板三口兩口解決一個,忍不住又把手伸了出去,“你自己嚐嚐就知道了——喂,死烏鴉,桃子是我的,吃你的瓜子去!”
鬆子睨了它一眼,繼續低頭啄起桃子。
“我跟你說了不要搶——”還沒說完,這邊又來了一聲爆喝:“土豹子,不準你動我的西瓜!還有你,臭烏龜,你吃西瓜子就夠飽的了,幹嗎搶我的蘋果!”
一時間你爭我奪,場麵一片混亂。五個身影追追打打,在弄得新房亂七八糟之後,又將“戰場”轉移到了室外。
“你別跑!”鬆子一聲怪叫,便要飛去捉大獸,誰都沒注意到那翅膀一撲楞,竟將一件物事打翻在桌上……
盛暑和意暄並排從村長家走出來,兩人之間隔了起碼有三個人的位置,並且臉上都是熱辣辣的。
過年在一旁促狹地道:“你們倆害羞什麼呀?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嘛。”
還好他英明的娘想起這兩人一個父母早喪,一個記憶全失,懷疑他們沒準連什麼是洞房都不知道,分別叫來開門見山地問了問,果然除了兩雙迷茫的眼睛外屁都沒問出一個。
這事可不得了,於是盛家上下分成男女兩組,分別對兩位明天就要被送入洞房的新人進行緊急再教育,半天下來,終於有了可喜的成果——從大功告成留下來吃飯到現在要回家去,兩人的視線隻要一接觸,就會在電光石火之間閃現電光石火般的光芒,然後再電光石火地轉向他處。
真是可愛啊。雖然盛暑年紀比他大上一些,過年心中卻覺得自己像是在張羅著自己孩子的親事,無比自豪。
“回去之後好好睡一覺,明天可有的忙呢。”村長和家人送出他們老遠,不放心地叮囑著大事小事。
二人唯唯諾諾地應著,心裏仍是不斷地盤旋起今日受到的“震撼教育”。
“不好了不好了!”鄰居汪大嬸老遠跑過來喊著盛暑與意暄的名字,“你們家的屋子著起來了,我那口子正汲了水救火呢,快去看看,快!”
眾人聞言大驚,盛暑和過年三兄弟對視一眼後,飛快地往目的地跑去。
意暄自然隨即跟上,卻被村長拉住了手臂,“娃兒,你留在這,他們幾個小夥子在就行,你過去也幫不上忙。”
意暄搖著頭著急地道:“不行,那是我的家。”她理應自己保護。
村長看到她堅定的表情便知道勸也沒用,不得不鬆了手。“去吧,小心點兒。”
意暄隨意地點了點頭便心急如焚地往家裏疾奔而去。
家宅正在被火吞噬。
幾個熟悉的人影進進出出地汲了水、折了大樹枝去撲火。
這樣的籬笆院落,這樣的樸素平房,這樣的火光衝天……
似曾相識。
火愈燒愈烈。
仿佛曾有過這樣的一場夜空中的大火,一場撕心裂肺的大火——
什麼時候?怎麼可能?意暄站在火場之外,怔忡地看著幾步之遙那意圖焚毀一切的熊熊烈焰。
好熱,好熱。許久都沒有這麼熱了,什麼時候結束的?對了,是盛暑來了之後。那什麼時候開始的?奇怪,為何她記不起來?小時候,好像沒有這毛病;小時候,好像不住清涼村……
一道稚嫩的痛苦哭聲從記憶深處驀地鑽出來,刺得頭好痛。
那是……弟?再有三個月就滿兩歲的弟,一撓下巴,就會格格笑的弟,出門前死纏爛打不肯下她脊背的弟,隻要塞一個蘿卜在手裏就會滿足得不吵不鬧的弟……他或許還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他隻是覺得被燙到了,好痛,好痛對不對?姐多想過去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真的。
但是,哪來的弟?
然後是女人淒厲的尖叫,有兩個聲音,低沉的是娘,清脆的是姑姑。
娘好溫柔,粗糙的手能把野菜雞骨頭做成世上最美味的佳肴,能把散亂的頭發梳成好多漂亮的花樣,能把每個餓得睡不著的孩子拍哄得沉沉地睡去。
姑姑好漂亮,笑起來有兩個好看的酒窩,醉到人心尖上去。姑姑每天繪聲繪色地念著四書五經,隻要辮子那麼一甩眼神那麼一溜,所有的叔叔都會圍著她轉,她學了好久,都學不會,姑姑開心地笑,“阿暄現在還是小孩子呢,長大了就自然會了啊。而且我稀罕那些嗎?哼,我誰都不愛!”那麼姑姑愛誰呢?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姑姑愛的那一個,要到後來才出現。她寧可永遠不知道的,那是一場災難,好大好大的災難。
然後是刀劍相擊般的嘶吼。娘常笑爹一介書生卻偏有武夫般的嗓子,那時爹總是溫文地笑了笑,捧起他那寶貝茶壺替娘斟個滿杯。爹是最能熬痛的,但是現在他卻叫得這樣大聲,這樣慘烈。她藏身的這個方向看過去,隱約隻能望見爹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動,細瘦的胳膊不停地揮動,像是要驅走什麼牛頭馬麵,粗布爛衫還是補了又補的那一套,上麵綴滿了火球,絢爛至極,殘忍至極。
“哈哈哈,好一場大火啊。”那穿著怪異戎裝帶著濃重口音的中年男子,看戲似的開懷大笑。
“隻要大王您滿意,小的就算再燒個十間八間民舍,有又何妨?”身邊那人,持著火把,一臉的諂媚。那張原本方正卻扭曲了的臉,赫然便是——